季槐一夜安睡,一觉醒来感觉整个人焕然一新。
窗外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太阳在远山之后露出半个脑袋。
他有些懵懂地用手掌搓了搓脸,习惯性地把被子蒙过头,光线从窗边透进屋内,季槐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哪,闭眼倾听主卧的动静,却一无所获。
这显然是习惯性的赖床,他在床铺里来来回回滚了一遭,猛然想起木材厂今早定好了要开股东大会,那几个老爷子本就对他太过随意的作风念叨不停,万一自己迟到了,只怕又要听半小时唠叨。
季槐痛改前非一般一溜烟地掀开被子爬起来,打包了只有一件外套和几本书的行李,盘算着先回宿舍洗漱一番再去开会,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虞宸晏昨日奔波一天,晚上还喝了不少酒,本就累的发慌,什么时候去上班本就是护军使自己说了算,才有底气到现在还放任自己躺在床上。
但也不是昏睡不醒,只是懒得爬起来罢了。
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时虞宸晏条件反射一般神经一紧,伸手就要摸枕头下放着的手枪。
刚开始工作的大脑转了转,才想起原来是季槐还在隔壁,于是哑着嗓子试探性地对着半掩的门喊了一声。
真不习惯多个人出来。虞宸晏评价。
“早上厂里开会,我要赶快出去一趟,迟到了又要被那群老头子指指点点。”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随即虞宸晏听到急匆匆下楼梯的脚步声,季槐大概没心思等他回应,也不敢就这么推门进来。
而门口的那位早顺手掏出内兜中的钢笔,在放在阳台上的烟花包装盒上龙飞凤舞地写上几个字。
【此次匆匆离去,来日加倍补偿。】
季槐大笔一挥,在右下角大剌剌地签了个“槐”字,颇有大明星签名的风采。
再熟稔地拉开门又关上,闪身走出小楼,火急火燎地走了。
此时虞宸晏站在主卧的窗边,光着双脚裹着睡袍,看着季槐顶着一头东西两边乱翘的头发招揽黄包车的身影,眼底带着浅浅的笑意。
只是虞宸晏的目光尽数被季槐吸引,没看到角落的树丛里闪光灯咔嚓一声,爆出点点火星子。
·
季槐每次一听那群老头吵架就一个头两个大,到现在也没习惯。
他如同逃难一般从主座跑出会议室,抱着一堆会计、销售和下游制造商的报告,一头撞进了自己在宿舍楼顶层的小单人间。
形势不算好,虽说木材本身的销量不像李家百货那样和群众的生活水平息息相关,但毕竟各类商品都一体相连,破产的大老板不少见,经年积累下来的稳定客源现在也开始有些波动了。
他还没来得及把文件纸张和林焦的书一起放到桌上,就被坐在沙发上的人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拿住手上的东西。
“……爹。”
季槐只愣了一秒,抿着嘴唇在季沄面前坐下,面上线条肌肉紧绷着,一副气势汹汹如临大敌的模样。
父子俩赌气不见面早已经有小半个月,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季槐身边不可能少了季家的眼线,所有行踪必然事无巨细,全都一一汇报给了季家夫妇。
拎着盛着奉韵阁或者其他饭店热腾腾饭菜的饭盒往虞宸晏家跑他们管不了,绑架案解救人质的现场这位大少爷给虞宸晏挡着枪口,面不改色字字珠玑的劝说虽然把夫妻俩吓了个脸色苍白,到底也没出什么事。
最后两位得出的结论是宝贝儿子长大了,总是要独当一面。
只是昨晚季槐在虞宸晏家里硬生生住了一晚上不出门,季沄实在是坐不住了。
他和李令仪毕竟多少都知道点季槐的心思,却也无能为力。
于是木材厂一众工人,看着季老爷赶来时面上颇有儿大不中留,有苦无处诉的悲戚。
“你这几日没少和虞宸晏来往吧。”季沄一手撑着拐杖,沉着一张脸,目光冷冽地看向自己的亲儿子。
“您派人跟着,我又不是不知道。”季槐一听他这话,与季沄相似的眉眼只见透露出截然不同的无奈。
“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的愿景。但你知道昨天那起绑架案,最后张岳清是怎么处理的吗?”
“虞先生说了,野田交给会审公廨,段意和高良移交沣宁审判厅。”
“那你知道昨天夜里,也就是今天凌晨,那两人被秘密转移到会审公廨了吗?”
季槐被这几乎算是一声惊雷的语句震住了,登时语塞。
他当然没法直接冲去办公厅找张岳清要个说法,这显然是虞宸晏才会有的举动。
但这样的处理方式,总能从其中看出些张岳清对日本人和虞宸晏的立场。
“当然是张岳清授意的,爹只是想告诉你,他如果要打盛京全国执政的主意,就不可能真的和日本人闹掰。”
当然,思维敏捷如季槐,不可能没有料到这回事,毕竟当时虞宸晏告诉他张岳清留下段意和高良,季槐还觉得是张大帅高抬贵手了。
石崎千草和背后的日本财团当时要在木材进出口里分一杯羹,张岳清没有明确拒绝,还把季槐拉来当出头鸟,季槐早就已经明白了张岳清心里的算盘。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当时我让你接手季家的产业,我和你说过,留了两成利在我自己手中,开玩笑是怕你赔光了帮你保本,实际上……”季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对着窗户的墙上挂着一张用作装饰的掉色了的中国地图,他颤巍巍的手指一碰纸张,发出细簌的响声,指尖抵着南方粤州。
联合会。
季槐当即心惊,掌心冒出一片冷汗。
“没法电汇,会被追踪到。支票是由信得过的亲信随身带着,押着从奉安运出去的木材一起往南方送的。”季沄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皱成一团的床铺,季槐终于露出长久未见的乖顺神色,言听计从地坐到他边上,“都怪我,是我回过味儿来太迟了。张岳清本就忌惮这种大生意,木材厂的盈利可观,相谈的又都是些大老板,一不经意就容易在奉安发展成一片大网。于是张岳清好心好意地同意季清把我们接过来,又同意你在政府做事,其实是想把你攥在自己手中,万一真的出了造反的事,你也算是他的一重保险。”
“只是他没想到,我和他当中隔着一个……”
“虞宸晏待你太好了,什么都护着,他也就无从下手。你大伯意外去世,我不善经商,此时把你从省政府摘出来,既防止你和虞宸晏交好,加上季家的人脉,发展成一股使他忌惮的势力,又能让你在并不熟悉的领域先踌躇一会儿,不至于失控,木材生意就脱离不了他的控制。”
季沄看着季槐,把心里的弯弯绕绕细细道来,颇有点语重心长的味道。
若真到了和盛京的淮系,或者有合作关系的隶系,或者任何一个对奉安虎视眈眈的军阀兵戎相见的时候,张岳清会毫不犹豫手染季家的血,来换取石崎财团和日本国内的支持。
“而我今天来,是要把这二成利还给你。”
季槐的脑子还在消化父亲方才的一番话,闻言又蓦地睁大眼睛。
“不必向股东会打招呼,因为这二成利名义上仍然直接进我的口袋,只是你有了随时叫停的权利,我相信你早就有了研判时局的能力,也知道什么选择对自己最好。如此也算是给你们娘俩留一条后路。”
季槐偏过头,看到父亲鬓边星星点点白色的发丝,沉默了。
“其实你刚出生的时候……”季沄指了指书桌上的茶壶,季槐站起身,一杯温热的茶递到了季沄的手上,“你母亲早就和我说,别求你成什么大事。”
季槐轻笑一声,他确实不是什么成大事的材料。
“当然,普通父母刚开始的愿望,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季沄抿了一口茶水。
只是尘世的欲望,混乱的时局,不可控的风险,师出有名的责任,他人的指指点点和名声毁誉,会让无数苛刻的要求接踵而至。
“你母亲确实做到了,她从不逼你,在潭沙的时候自小由着你,我生怕她把你宠坏了。成绩不拔尖她不在乎,不想去学堂也不管,周末东跑西跑地玩,作业也不做,她都不管你。”
季沄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好像看见身高才到他腰间的季槐,从湘江的夜市中穿梭而过,灰头土脸地拎着盏上元的花灯。
“但我惭愧,我做不到。但管教你都是你母亲说了算,我也插不上嘴。
没有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出人头地,我暗暗希望你长大后能进政府当个什么官,对这个倾颓的国家做出点自己的贡献来,或者哪天你开窍了,能一场考试平步青云,进盛京和教授先生们切磋切磋,找出个主义来救救中国。
所以让你进沣宁政府是我强硬的主张,你也知道我和你母亲当时差点为了这件事吵起来,还是你最后说去试试,你母亲才不甘地同意了。
我一直揶揄你事情做的不好,但季槐,你的所有成果都已经超出了我的预设,你很勇敢,如果继续在办公厅里做下去,能干出一番事业的。”
季沄顿了顿,看着季槐阴晴不定的脸,其实季少爷还没得出结论,自己的父亲这是在骂人还是在鼓励。
“但是你母亲不让,她说她不在乎什么官职,什么出人头地,有更简单的路能保命,为什么要让你天天在办公厅受委屈,被人指使着来去,还有生命危险。”
季槐没想到平日不苟言笑的亲爹大中午是来掏心掏肺的,实在有些无所适从,脑门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你已经无数次向我证明了你的能力,季槐,所以我把决定权交回到你的手上,反正早晚都是你的。”
季槐没作声。
“这两成利算个保险,联合会要是垮了,我信它里面都是仁人志士,自然不会供出我们,但若是张岳清发现了,也只会牵扯到我,南方要真有能耐结束这全国上下混战的局面,这笔钱也算是我们一家的投名状。”
季槐看着他,神色欲言又止颇为复杂,一方面觉得父亲为自己谋之深远,一方面又觉得季沄话没说完。
“所以那虞宸晏,你自己掂量要不要走得太近。他毕竟在沣宁有头有脸,是张岳清手下的二把手。若真的要去南方,到了那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果不其然。
季沄说的委婉了,季槐心里也明镜似的。
沣宁人尽皆知,张岳清已经出手帮助隶系军阀攻打盛京,此役赢了还好说,若是战败,虞宸晏身为护军使——到时候作为前线的指挥官,必定九死一生。
而联合会若真的北上一统全国,虞宸晏的结局只有两种,战死或被俘,在季沄的算盘上,前者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我……”季槐双目失神,像是从软绵绵的梦境中被无情地抽出来了一样,“我想带着他走。”
一谈到虞宸晏季槐必然大脑宕机,只是更过分的话早已经说过了,也不差这一句:“爹,虞宸晏的立场我了解,他的选择从来不是哪个主义,哪个党派,他只是想扶大厦于将倾,只是想让百姓能过点好日子,如果时局让他选,他自然会做出对的选择。”
只是季槐没敢说,如果虞宸晏本身就认为张岳清是那个对的选择的话,应该怎么办。
季沄出乎意料地没有暴起大喊“我看你是疯了”,也没有用拐杖敲季槐的脑袋,他只是喝了口已经冰凉的茶:“你喜欢他。”
季槐一怔,旋即点了点头:“是。”
“那他呢,爱你吗?”
季槐毫不犹豫:“爱。”
像我爱他一样爱我。季槐没说出口,只是沉郁了许久的双眸,霎时透露出清亮的光。
季沄迟疑了:“你又如何这样肯定呢。”
“因为是他在我差点被对王仕恒的仇恨吞噬的时候拉了我一把,也是他在伯父去世的时候接住了崩溃的我。”季槐毫不犹豫地回答,语速飞快,双唇都有些颤抖,面颊却有点不好意思地发烫起来,“因为他这样有架子的人,却能在我眼前暴露出弱点和懦弱,也因为他和我说,我不用背负任何身份,也因为……他为了保护我,我都知道的,他为了保护我,一次次和我拉开距离,打断我的示好。”
季槐能讲出无数条理由,他如数家珍,最终却落在六个字上。
“因为我是季槐。”
这颗心早就剖出来给虞宸晏看过了,只是在自己亲生父亲面前,他还是有些局促。
但季槐言辞恳切,最后几个字从他口中蹦出的时他看向父亲,颇有视死如归的味道。
“因为你是季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