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鸿斥巨资定下的包间的门在季槐走出两人的视野后没几分钟就被敲响了。
金主本人坐在沙发上,对着虞宸晏露出个“我就知道”的幸灾乐祸表情,而虞宸晏临危不乱,嚼着刚送来的餐后甜品,唇齿间还留着烟草的味道,手上端了一份全新的巧克力蛋糕,面不改色地开门。
“哎!哎!先生,三楼包间不是您随意可以进入的,不好意思客人,是我们的管理疏忽……”
苦命的服务员追着季槐坚定的步伐,伸出手去拦他,可能这人也是刚到沣宁讨生活,不认识季少爷人尽皆知的名头,却也明白来这地方的人非富即贵,不敢真的做出什么强硬动作,只得满脸歉意地看向虞宸晏。
“回去问问你们老板,这家店的建筑木材都是哪来的,谁是最大的股东……”
“他是我朋友。”
“朋友?!”
两人异口同声,虞宸晏云淡风轻,季槐却暴跳如雷,登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把自己地位贬低了不止一个档次的虞长官本人。
服务员颇有眼力见,确认了两人认识才如蒙大释地落荒而逃,不敢管这位疑似大股东的闲事。
季槐被出乎意料的身份打得发懵,方才发出的分贝过了头,虞宸晏伸手捂住他的嘴,把手里一盘甜品塞到他怀里。
“好了好了。”他低声安抚,叉子在质地柔软的蛋糕上划了一道,递到季槐面前,“喜欢吃都给你,快进屋里。”
季槐一口咬住了递到面前的贿赂,宽宏大量地“嗯”了一声。
陈逸鸿:“没眼看。”
季少爷尚未来得及一哭二闹三上吊,质问陈逸鸿拐骗自家长官密谋什么,就被这举动安抚得服服帖帖,巧克力醇厚的味道在口中散开,他殷勤地跟着虞宸晏,目光落到残羹剩饭和坐在桌边的陈逸鸿身上,毫不客气地开口:“你在这里干什么?”
陈逸鸿顿感这世道没有天理。
明明是我在请客吃饭!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脸上每一寸皮肤都极尽无语,又挑着眉毛指了指虞宸晏,一张嘴张开又合上,偏是憋不出一个字。
虞宸晏会意,当即两眼一闭开始瞎编:“陈少爷想谢谢我在沣宁这几日的照料来着,中午和我说,定了新开的酒楼包厢请我吃顿晚饭,我一想到早上林焦不是也约你吃饭了嘛,才同意了。”
他一句话四两拨千斤,顺便把报备补齐了。
“这样……”季槐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频频点头表示赞同的陈逸鸿,“这顿饭我请了,到时候结账我去和账房说一声,反正我们股东这几天新开业来吃饭还打折呢。”
陈逸鸿被突如其来的客气堵得无语凝噎,全凭着当大少多年来积累的人情世故涵养,刚要站起身好言好语拒绝,就被季槐一把按回了位置上。
“别误会,我是有事拜托您。”季槐顺手扯了一把放在近处的椅子,大剌剌地坐在陈逸鸿地对面,把被他三两口吃完了的甜品盘子放在桌上,头顶上灯光洒下来,额前的头发正好挡住他的眼神,只是季槐正色道,“林求江的案子如果查到李家头上,我想麻烦您关照关照——当然不是给李家泼脏水,只是想麻烦您保障一下整个调查过程的正当性。
我知道张先生现在看重您,那些杂七杂八账目的校对,多半是要经过您手,所以这种社会关注度极高的调查,估计也会劳烦您。”
陈逸鸿早在席间听了大致的来龙去脉,只是没想到季少爷这善心发得不是装模做样而如此彻底,算是花了大价钱给高良段意讨个公正说法。
他看了虞宸晏一眼,好像是询问似的。
后者没反应,算是默许。
“没问题,季老板都开口了,有什么进展,我会随时通知您。”他回答得干脆,季槐骤然喜笑颜开,起身拿了餐桌上尚未喝完的红酒,在虞宸晏和陈逸鸿的高脚杯中倒上一半,又从杯架上拿了只新的,给自己也倒了半杯。
虞宸晏看他动作,总觉得这承诺哪里不妥,却又不好扫兴。
三只高脚杯碰撞在水晶灯洒下的灯光里,季槐和陈逸鸿莫名其妙化干戈为玉帛开始称兄道弟。
虞宸晏无奈,只是坐在桌旁听他们俩满嘴跑火车,从湘南的丘陵侃侃而谈到旧金山的蒸汽列车。
他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杯中的红酒,血红色的液体在透明杯身里摇晃,倒映出包厢繁复的装饰。
转头窗外仍是一片灯火通明,叫卖声、唱戏声、嬉笑声混杂着飘荡而来,长街上的脚步、黄包车或者马车奔腾而过的声音,好像穿透了凝结成一片的浓稠黑夜。
这不过是无数个夜晚中最普通的一个。
却也不一样。
虞宸晏这么想。
·
虞宸晏和季槐肩并肩走在回家路上时已经将近九点半了,沣宁的昼夜温差因为临近海边并不大,加上仍是夏日,甚至透出几分凉爽来。
季槐的手臂上挂着虞宸晏的外套,跟着他亦步亦趋。
陈逸鸿好像开始有点习惯了当他们俩的电灯泡,而且是非常有眼力见的电灯泡,在走出奉韵阁的第一时间就跳上私家车自动消失。
只是路上灯光昏暗,人烟稀少,实在静谧得有些过头。
奉韵阁离虞宸晏家近,季槐早打发了胡叔,准备走着送人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仍然一路无话,虞宸晏当然不在意,反而是季槐憋出了一脑门子汗,不说点什么好像显得自己多无趣似的。
真奇怪,明明是上午还在绑架案现场牵过手的人,怎么到了晚上一抬眼看见了熟悉身影,好像已经几个月没见一样,让人被从心底钻出来的惊喜攥住了神经呢。
“您要不抽空问问规划局,这地方啥时候能装个路灯。”
半天憋出来一句,虞宸晏哑然失笑,可是季槐的话匣子却打开了似的。
“我和您说,那年农历除夕我就觉得这地方冷清到过分,可是当时还有人守岁呢,总比现在四面八方黑黢黢的好。你看看,我现在连路都看不清,万一——哎哟!”
季槐没看脚下,或者是这双不怎么走路的腿金贵,整个人向前扑去,突然消失在虞宸晏身边。
还好虞长官反应迅速,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又一手挡在他的身前,才没让季少爷摔了个大马趴。
“什么人不长眼,在这里丢块这么大的石头!”
“我看你也没怎么看路吧。”虞宸晏的手攥着季槐的手腕,用力到让他有些疼了。
他紧皱着双眉,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季槐嘿嘿一笑,伸手拨开虞宸晏的手指,又顺势拢进了掌心。
昏暗而看不见尽头的天幕下,季槐在不知名的街巷中,拢住了一颗星星。
虞宸晏没再条件反射一般地甩开他的手,只是任由他牵着走在季槐的身侧。
他根本没看周遭的环境,只是跟着这盏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指路明灯。
“那时我还觉得林桐骗我,你好好的沣宁一把手,怎么会住的这样偏僻,地段又冷清。”季槐转头看他,明眸之中尽是掩不住的笑意,“现在只觉得这里也好,倒也乐得清净。”
“你说公馆别墅那一圈,夜夜笙歌的,我第二天怎么上班?”
季槐露出冤枉的表情,并大呼自己是正直好青年。
两人步履不停,转过街角,白色的小楼就映入眼帘。
“到家了,长官。”季槐轻声开口,恋恋不舍地放开拉着虞宸晏的手。
只见虞宸晏微怔,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拉着季槐的手腕,把它放在了对方的掌心。
季槐不是什么愣头青,当然知道这是虞宸晏重大进步,不由得心下暗爽,几年前的星火在脑中炸开,就差晃脑袋哼首小曲了。
于是他麻利地开锁,随着门吱呀一声打开,在墙边摸索半天,终于打开了灯,暖黄的灯光顷刻充盈每个房间,从窗口溢了出来,好像要给黑夜镀层金边似的。
季槐扶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掌心向上伸向屋内,对着虞宸晏献殷勤一般的挤眉弄眼。
虞宸晏无奈,给了他脑门儿轻轻的一巴掌,季槐就摇着尾巴跟着他进了门。
·
季槐听着主卧浴室中水声涟涟,破天荒地抖开床单开始自己铺床。
几分钟前虞宸晏神色晦暗不明,问他今天还要回工厂的宿舍吗。
季老板顺势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为了送长官回家,现在员工宿舍已经锁门了,我今天出门失算,没带钥匙。”
大概的言下之意就是你不收留我,我现在就去露宿街头。
他又极会看脸色,伸长脖子环顾一圈,伸手一指房门虚掩着的房间:“我睡那就好。”
“……那是我的卧室。”
“那我睡客房就好!”季槐逃窜向二楼,推开主卧边上房间的门。
客房一看就很长时间没人光临过,床单是虞宸晏从橱柜底层翻出来的,书桌和衣柜都干干净净也空空如也。
季槐百无聊赖,坐在书桌前一个接一个地开抽屉,因为完全不抱任何找到有趣物件的心理预设,他在看到最靠近门边的抽屉中的东西时,眼皮还是跳了一下。
烟火棒,整整齐齐的一盒,只是少了一支,就躺在他面前。
好像过了一万年。
季槐眼底和嘴角不由得溢满了笑意,暖意自他触碰冰冷铁丝的指尖传来,在刹那间就蔓延过他的四肢百骸。
水声停了。
虞宸晏身上裹着浴袍,在氤氲的雾气里擦着半干的头发,水珠从额前和发梢滑下来,挂在他眼睫上,他一眨眼,水珠就把眼前的景象迷蒙成一片。
他推开门,却瞥见阳台上竟有一点火光,忙不迭地揉了揉眼睛,目光就聚焦在季槐身上。
季槐微微偏头,目光落在手指捻着的铁丝尖端迸发的一点火光上,橘红色的焰火在黑夜的衬托下映衬在双眸中。
光线勾勒过挺拔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冷焰随着他平稳的鼻息微微晃动,摇摇欲坠。
虞宸晏轻手轻脚,走到季槐的身后,那根快被燃尽的焰火被他一起攥在手中,只是他的手覆在季槐手上,虞宸晏抬眼看他,目光透过还没干透的发丝,带着化不开的笑意。
季槐比虞宸晏高出半个头,垂眸看他的时候目光正好落在噙着笑意的双唇上。
他不着调,在光亮燃尽的时候顺势垂头吻了上去,另一只手扣在虞宸晏的后腰,透过单薄的浴袍,还能感受到虞宸晏皮肤的温度。
虞宸晏的头发还没干,水滴一颗颗落到地上,一片静谧之中格外明显,单一的节奏像是在默数的倒计时。
身后的窗外是万里不尽的长夜,细看却已成了背景,闪起了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燃尽的烟花被两人当宝贝似的握在手心,季槐一咬虞宸晏的嘴唇,进而与他额头相抵,目光看向咫尺之间的人眼底。
他好像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把眼前人和这幅场景,从烽火连天风云诡谲的世道之中偷了出来,回到了千百年前的盛世王朝,或者是百年后令人流连忘返的新世界。
“我与你,季槐。”虞宸晏睁眼看他,鼻尖却突然有些酸涩,双眼腾起的水雾在眨眼之间又消失不见,“只用拥有这样的瞬间。”
只是从一片混乱和波涛汹涌的世道之中偷出来的这一刻也便足够了。
季槐自然明白。
要不来一生一世的箴言,要不来平淡如水的生活,也要不来结局明确的未来,因为不能实现的承诺毫无意义。
“还有很多这样的瞬间。”他伸手抹过虞宸晏眼角,揽着他的肩头,远处的奉韵阁依旧热闹非凡,交织着的无尽大网之下仍然透着经久不息的光,如利刃一般破开长明的豁口,让人窥见半分天光,“不仅仅是现在,宸晏,我会陪你走完一程又一程。”
“直到无路可走。”
虞宸晏抬头看他,又看到一如两年前的神色和同样清澈的双眸。
什么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