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日本人既然都已经牵扯进来了,就算是你也别想真的主导这案子。现在只能交到警部那边管着先,你也别费这心了。”
虞宸晏怒而开门,被坐在办公室里的陈逸鸿吓了一跳,本来略有缓和的表情再次僵硬起来,实在没好气地开口:“你在这儿干什么,难道我的办公室是你能随便进的地方?给别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拜托,虞长官,我真的快被张岳清这老头给烦死了,你们省政府的会计是不是白拿工资,和盛京有关的什么军费开支问题都要虚情假意地问问我的意见。这不,倒霉的我来看这次的军费预算了。”陈逸鸿吊儿郎当地对他挥着手上的纸张,好像是在给庞大的工作量摇着白旗投降,“晚上有空吗,之前早就说请你吃饭,餐厅就是你那小破楼边上刚开的奉韵阁。”
奔波了大半天的虞长官眼睛都快睁不开,露出“你快放过我吧”的表情,但是被盲人陈逸鸿大手一挥直接无视:“就这么说定了,事关重大,你记得来。”
语毕他就如风一般,一溜烟地走了。
虞宸晏无语凝噎,端坐在书桌后看了半小时的文件,感觉脑袋实在胀得厉害,便起身锁了门,脱下外套在沙发躺下,双腿交叠着,上身盖着自己的衣服,双手撑在脑后,向靠背蜷着身子,闭目养神起来。
他不知不觉睡去,半大不小的办公室中只剩下了均匀的呼吸声,午后的阳光从他没拉好的窗帘缝隙之中笼罩下来,成了一幅静谧的好景象。
虞宸晏悠悠醒转,已经是下午四点,没了阳光的笼罩,单薄的衣服在身上盖着,竟也有些许寒意。他揉了揉太阳穴撑起身子,口中的干涩难以忽视,就端着已经冰冷的茶水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时而在墙上悬挂的盛京城防图前驻足。
倒也是稀奇,可能是自己方才的火发的太惊天动地,不到十万火急,也没人敢敲门把他吵醒。
到时候约莫是九月份的光景,张岳清誓要一举拿下盛京,保不齐要一起吞并了隶系在赣北保齐的老巢,真正确立他在北方的霸主地位。
可想而知张岳清有多重视,前期的军需辎重准备工作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这几天估计还要抽空去奉安的军营看一眼。
到时候驻地的军队会有多少往盛京去,联合会要有多少人从东边的长榆岛据点转移到沣宁境内,从南至北的路上会有多少风险。
他站在一张图面前,脑海里全是流水一般的路线,太阳穴倏然疼了起来,细细密密的针钻进神经,虞宸晏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转而开始思考王启离开沣宁的时间。
终归是刚复工,省政府里什么事务都井井有条地进行,不用全都经他的手。
虞宸晏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径自揣着公文包走出了办公室,路上碰见的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他气还没消,又得罪堂堂护军使。
虞宸晏伸手在办公厅门口拦了一辆黄包车,说是威风堂堂的官家人,却也没什么架子,坐在悠悠晚风里摇摇晃晃,先回了趟家。
反正陈逸鸿说离自己家近,也没说几点到。
·
他推开房门,在书房里放下公文包,又在卫生间里胡乱洗了把脸就准备出门,但虞宸晏隔着水汽看着镜中人的模样实在有些过于不修边幅,胡茬已经星星点点在下巴上冒出来,本就没打发胶的头发自然遭不住一天的奔波,已经横七竖八毫无形象地搭在头上,眼下的黑眼圈又厚重了一层,沉甸甸挂在脸上。
看上去很倒霉。
虞宸晏从洗手台上拿起剃须刀,破天荒地在家里捣鼓起自己的外在造型来。
他三下五除二地剃了胡子、理了头发,还顺带抹了层发油,却仍然对黑眼圈束手无策,只是相较于刚才的模样来说已经好了不少,他满意地整了整衣领。
乱七八糟的制服被他扔进洗衣盆,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衣随着动作轻飘起来,和制服的内衬其实没什么两样,塞进黑色的西装裤里显得双腿更加修长。
虞宸晏在衣柜里翻找半天,掏出一件深蓝色的西装外套披在身上,双手揣在兜里,面对着更衣镜又用手指理了理自己垂在额前的刘海,满意地咂嘴。
颇有点孔雀开屏之感,他惊觉。
也不明白这样子是准备给谁看,反正不是看过自己在军校训练中摸爬滚打的陈逸鸿。
·
夏日的天不热,却也黑得晚,虞宸晏出门时天边甚至还有些许白色的日光。
他沿着浑河走,流水潺潺地从身侧奔腾而去,贯穿沣宁的河流领着他,就到了临河而建的奉韵阁。
这栋酒楼的装修工程费了数月,只是虞宸晏恰好不在沣宁,未有幸得见平地起高楼的全过程,只是在季槐的信中有所耳闻,可以窥见点奢靡酒楼的踪迹。
三层的木制小楼,正面每层的正中都挂着牌匾,最高的一层赫然写着“奉韵阁”三个大字,一眼就是张岳清的字迹。四角飞檐都挂着红色的灯笼,暖黄的灯光从窗户中透出来,还能看见几个步履匆匆的服务生的人影。
河段上几只浮舟缓慢行进,船上的人浓妆艳抹,咿咿呀呀地,虞宸晏硬是没听出来她在唱些什么。
他步入正门,对服务员报了陈逸鸿的名字,果不其然被引上了三楼。
包间和露台一应俱全,桌上只有四五盘菜却有琳琅满目的感觉,虞宸晏一眼就看出那是盛京的地道美食,陈少爷坐在桌旁,对着一整桌子佳肴望眼欲穿。
门一开,陈逸鸿看到虞宸晏的身影几乎要跳起来,露出如蒙大释的表情:“我的虞先生,还以为你不来了,浪费我一桌子好菜,差点只能月下独酌。”
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虞宸晏对控诉不为所动,只是把外套搁在衣架上:“你先吃又如何,都这么熟了。”
虞宸晏自然而然在桌子的另一侧落座,毫不客气地直接动筷,口齿都有些不清。
“你是不知道这地方有多难定啊。”陈逸鸿叼着根青菜,上上下下打量虞长官,“你这是……回家换了套衣服?我中午见你还一副命很苦的样子,怎么现在就突然光鲜亮丽起来了?如果是因为对和我吃饭的重视导致你迟到的话,那我可以原谅你。”他转而装模作样紧缩眉头,“不过,季槐应该不会生气吧?你和我吃饭,向季少爷报备了吗?”
“什么报备,你有正事快说。”包厢的隔音做的极好,方才上三楼时的喧嚣全都被阻隔在外,只有些许的人声从露台传来。
“就是丈夫出门和朋友聚餐,不是一般都要和太太报备的吗?这可是一个合格的伴侣才应该有的素质。”陈逸鸿看着正在喝海参粥的虞宸晏脸直接红到了耳朵根,对自己口出狂言的效果很满意,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今晚也吃饭,林焦早上约了他。”
“因为亲爹被绑架从盛京赶回来的那个?”陈逸鸿不紧不慢,“说起盛京,王启和我说最近海淞、盛京还有粤州出现了个新的革命组织,叫国际共和什么的,我记不太清了。反正他们在工人中挺有影响力的,盛京不少顶尖学府的教授都在带头研究相关的理论,是从德意志那边传来的,林焦……”
“你急急忙忙说这个,是因为他们的发展状况现在已经对我们有威胁了吗?”虞宸晏皱着眉,就知道这顿饭不会让自己安生,提问的代词用的晦暗不明,始终在担心隔墙有耳,“不然为什么现在要费力气盯着他们,最要紧的不是盛京的事吗?”
一句话模棱两可,不同的人揣着不同的心思,当然能听出不一样的含义来。
陈逸鸿也懂他意思,当即不再言语,只是闷头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曾经的趣事。
“等会儿上露台抽支烟,你过来路上看到浑河上那表演了没有,可新鲜了。”
只穿着一件衬衣在晚风中已经不觉得冷了,真稀奇。
虞宸晏指间夹着一支烟,碰着陈少爷的美国进口打火机点燃了,看向河面上的花灯和游弋的船只。
他吸了一口,烟味直达肺部,被食物填满酒足饭饱而引出来的困倦就霎时烟消云散:“说正事吧。”
虞宸晏的手肘支撑着栏杆,背靠着水河上的灯影幢幢,抬头仰望是被黑暗浸染的夜空,不掺一点杂质,铺洒在他面前。
陈逸鸿则用手撑在护栏上,俯身去看河中的景象:“就是这群人,本来上面也没太重视,只不过看它用工人权利的噱头吸引了不少目光,组织威名远扬,看着长势非常喜人,当然,他们也蹭上了盛京学生游行的东风。”
推翻前朝的口号早已经过时落伍了,只是国内人人都发现,不破不立,现在破了旧时代的封建余孽,早该立起来的新东西却迟迟无法显现。
一个个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是袁项廷的复辟就是段启芝的独裁,全国上下仍然民不聊生,段启芝依仗的英美势力、张岳清背后的日本势力,仍在一刻不停地蚕食中国的土地。
于是各种主义、学说、报纸全都冒了出来,一边宣扬着自由平等,一边宣扬着工人学生权利,前者成了中华联合会,后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气候。
“境内各种主义,不是早就泛滥了么,为什么这个组织就让他们这么重视?”
“我们原也这么想,但一看这组织的势头,来年若是真的成了正规政党,实力必然不可小觑。如果统一全国的首要任务能够完成,必定要花时间休养生息,不知道还有没有剩下的其他精力去对付这个组织。”
“那……我们是打算趁现在先行收编?”虞宸晏迟疑,这种方法自己想得到,孙文山当然也想得到。
“人家有坚定立场,要推翻的是资产阶级,别说我了,你也算个明确的敌对势力。”
虞宸晏一想到自己拿到手上的那点微薄工资,以及银行里那一点可怜兮兮的存款,就无奈一笑:“所以我猜,孙文山是要与他们统一战线,先除掉各路军阀,其他的再说,是这样吗?”
陈逸鸿打了个响指:“不愧是你,聪明。”
虞宸晏对他的恭维没什么反应,只是安安静静地抽着手里的烟,却听见身边人话音未落,“哎”了一声,伸手指了指二楼公共阳台上的黑色人影:“那人是不是你小男朋友啊?”
虞宸晏压着嘴角,好悬没一脚把陈逸鸿踹下去,犹豫的一瞬间应该是想到了这顿饭还要他付钱,眼皮都没抬一下:“别净胡说八道,你觉得我会信吗?”
他复而想起正事,又开口问道:“你和我说这些,是想让我注意一下沿海三省这边这个国际共产组织的情况,对吗?”
“确实是这样,但是现在我发现,季槐季大少爷正在向上张望,好像已经发现我们俩了,我就说你不报备,一定会遭报应的吧。”
虞宸晏本就在认真地思考全国上下的局势,现在被他三两下打岔,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觉得陈逸鸿没事找事,怒从心头起,空着的手一把抓住陈逸鸿的后领,脑袋就凑近在他脸边上,眯起眼睛吞云吐雾地向楼下张望:“哪儿呢?”
“喏。”陈逸鸿好不容易看清了季槐的表情,非常丰富地从惊喜变成惊讶再到现在有点火冒三丈的意味,伸手一指,差点笑出声。
而拎着他的虞宸晏已经不负众望地愣住了。
季槐和林焦刚到奉韵阁的时候楼上还没多少人。
林教授客气到了极致,硬要自己请客,当然资金受限,也就不和大少爷们抢三楼包间,两人平易近人地坐到二楼大厅里去了。
席间林焦千恩万谢,用词有些夸张让季槐频频汗颜,又从包里掏出几本外国翻译的书籍塞给季槐。
公共阳台是给少爷先生们抽烟和观赏河上表演用的,他俩吃完了简单的一餐,站在阳台上透个气,正准备回家。
不过是季槐抬眼望,觉得凭栏的人有些眼熟,目光再转到那人身边的人影上,就再也挪不开了。
虞宸晏蓝色的外套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正低头循着陈逸鸿手指的方向看他。
手中的香烟将燃未尽,泛滥出星点黄色的光晕,给虞宸晏的脸颊蒙上一层光。他垂眸凝望的神色带着吃饱喝足的餍足,又有些一日奔波后的困倦。
除夕。
季槐眉眼一弯,想起自己当年一时兴起的举动,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那时觉得是顺手顺路,经年回想起来,竟也成了几年风云诡谲之间不多的纯粹时分。
他却又看到虞宸晏凑近身边的陈逸鸿,两人正勾肩搭背地寻找什么。
找我呢。
季槐心里咬牙切齿,面色僵硬了许多,也变得不好看。
“季老板?”林焦看他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