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弧勾勒胶囊形的浮厢,迅速攀升于贯穿祖诺塔的一线金光间。
浮厢应是由信息屏构成的,却因着拱顶上流溢的些微光晕,而显出玻璃般的质感。
甚至随着升高,在漆黑狼面那流银刻线的末梢,投下个隐约的扇形光斑来。
漓沉默地抱臂倚在厢门,没有主动交谈的意思,更没有信任接触的趋势。
许是清楚这一点,一身白裘的戴勒斯亦不接近,只背身矗立在厢体的另一侧,俯瞰这林立高楼、霓虹迷蒙,又于远去间,模糊为昏黑的一片。
戴勒斯的右畔,左衽贴里的阿勒夫负手侧立。他的眼被掩在了一线刻黑下,所以难以捉摸视线的所往。
但漓可以确定——
在浮厢腾跃高墙之际,浓郁的夜幕刹那融薄,遥遥闯入座高耸柱碑。
它如自昏晨破出,洞开层云。散缕天光自其中倾下,照耀半尊现世诰命,深葬半尊远古辉煌。
阿勒夫却始终不曾偏眸半分。
漆黑狼面后,漓的一双无机质银眸微眯。
但凡是与诸神渊源密切的存在,都不可能对折键无动于衷。
他到底……
“重吗,漓。”
漓搁在臂弯的右手蓦的攥紧了。
察觉到漓的紧张,戴勒斯轻笑了声,便扶着厢屏,悠悠侧来。
一双眼处的刻黑狭线明明安置在两张面具上,却在此刻望来间,架起完美的平衡。
“在你第一次进入霞谷时,我就开始关注你了。”
“一路走来,辛苦你了。”
戴勒斯的声音温润,透着分由衷的欣慰。
就仿佛,他当真是曾予以淳淳教诲的长辈,聊表与浓厚关切。
可漓在紧抿厚唇许久,方艰涩开口。
“你指什么。”
戴勒斯似乎笑了下,没计较漓的失礼,只偏过头,牵动云朵般柔软的白发轻晃。
顺着他的目光,漓看见了脚下沉暗,灯火万千。
“生命。”
“你收敛的、你杀死的,以及你将要掌控的,这一条条生命——”
“重吗。”
这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
抱在胸前的双臂垂下,轻晃间,漓托着亲手敛起的万千同族尸骨、站直身来。
继而抬掌按在心口,他坚定昂首。
“……总要有光子背负的。”
“你们做不到,那便由我来做。”
狭长银眸中微光常亮,就如漓那永不弯曲的背脊一般,锋利不移。
可末了,戴勒斯只呼出一口气。
热意冷凝,化氤氲飘散。
“我明白了。”
浮厢缓缓升入轮转的小型钢环内,最终停在了悬架的钢桥边。莹白的线自徐开的厢门下延出,填补了最后一点空荡。
恰此,戴勒斯拢裘回身,背着初亮的朦胧天空、探掌邀请向漓。
“请随意看吧,漓。”
“这于你而言,或许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
塔顶的风很大,以至于本该喧嚷的轮转声也被盖了下去。
所以,阿勒夫是近乎催促地,将漓赶进了那由无数管道筑成的漆黑锥体。
漓甚至想侧身让他们先近,结果给阿勒夫一句“外面没什么好看的”怼了回去。
但其实吧……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一线微光于接合夜幕的顶端泻下,在钢灰的地面上画出个规整的圆,将坐落中央的万向轮罩了进去。
浅坛虚捧起冷银的球体,数轮暗金细环交错将其包裹,于缓慢旋绕间淌过赤芒。
除此之外,皆为空匮。
只有步入光中后,会在上翻的手心里凝起一泓暖意。
脚步声方落,闭合的门前又传来几记虚弱的咳嗽声。站在光前的漓回眸,正瞧见阿勒夫伸手想扶戴勒斯,却被他按掌拒绝。
许是锥内确实留存了些温意,戴勒斯不再一味拢着白裘,倒是携一袖暗金游云,压在墨袍腰间。
系紧盘扣的白衣上,欣长脖颈强镇下滚动的喉结,支撑着抬起副冷灰石面。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嗯。”
沉沉应着,漓偏过头颅,遥遥仰望向这一线微光的尽头。
极尽目力,漓能看见跃动的炙炎,形成刺目的耀班。
而穷尽念识,漓能感知到那占据了戎壑上空的巨大球体,正以一个微妙的平衡,悬滞在这极小的塔尖。
“这个是……太阳。”
“一个在暗界制造并维系的,霞谷的太阳。”
漓从未想过,年少时不经意的疑问,会在这里找到答案。
毕竟,在伊甸圣光普照的天空王国,独独霞谷的天空亘悬夕阳。
漓有点想问问原因,可戴勒斯的话语先一步掷下。
“那你可知,我将祖诺塔作为输送装置,整合了全戎壑的能源线路。”
突然意识到什么,一双无机质银眸陡然缩小。
但漓克制着,缄默着,没有转身。
“你眼前的万向轮,不只是太阳的供能装置。”
“也是维持戎壑生命线的,天空的核心。”
戴勒斯的声音本蓄柔和,却在紧迫的陈述中愈发无情。
“当万向轮停转,这座城市会在太阳的碾压下,消失得一干二净。”
“届时,只有能牵动太阳的你——”
静守身侧的阿勒夫忽然上前一步,乌石于微抬的右手中凝杆,又于挥臂间虚徊入自己推前的左手。
下一刻,无光水剑斩来,令抵住槊杆的双手微颤,引起刺耳的细碎锉响。
“要我死,可以……”
低低呢喃着,漓缓缓抬起副乌黑狼面,在明灭不定的流银刻纹与狭眸中,越过不移不退的阿勒夫,死死瞪向那安然矗立的戴勒斯。
而戴勒斯眼下的暗金薄环始终不起流星,狠狠将漓的愤怒与悲切挤压攥紧了。
并尽数宣泄在嘶吼。
“但你凭什么让斐尔和子玦去送死?!”
在漓失仪的刹那,阿勒夫就有些不悦地垂敛了下颏。继而右手利落按上槊尾,收肘弓杆。
银灰槊尖窄利,稍一转,便切着剑锋转入怀中。
再一挑,漓方后撤少许的水剑就被揽偏了锋。
“他们不会死。”
被劲力裹挟地胸襟大开,漓合肩挽剑、欲要回击,戴勒斯忽然开口了。
这一分神,阿勒夫已握杆斜劈下,将画弧半当的水剑掼地堪堪擦过地面。
“但我不能保证,他们的身体会磨损到何种程度。”
被水剑拖拽地伏腰,漓本横盘着步,却在听及此言后,蓦然抬起了头。
狼耳急晃间狠戾初露,就断在阿勒夫已旋过肘侧的槊,右手持前、当头挥下。
“我已几经告诫过,子氏越界的后果。”
漓干脆弃剑就地一滚,尖槊遂只在地面无声划开道沟痕,引着断成两截的水剑,自阿勒夫稳步迈进的矮跟长靴下滚过。
可刚滑出那长长墨色褶裙的阴影,静默的水块忽起翻涌。
紧而,增生塑作个墨黑身影,架剑右肩、赫然削下。
“子玦不听,你也不当回事,认为你能护住所有同伴。”
长槊刚向后摆起少许,便随着蹬步提向右,阿勒夫的双掌拢在杆尾。
肩未移,头未动,银灰槊尖已先掠过阿勒夫的颅顶,重重扎在漓方送出的剑身上。
再是回身沉臂、力势颠倒,石面上的一线刻黑覆转归正来。
“漓,你也该……”
转槊收夹于肘下,阿勒夫徐徐站定,与戴勒斯一同,垂眸望向狼狈退至中央的漓,澄水缓起于身周。
在这一刻,他们如出一辙地微扬起下颏,一双墨线俯瞰,极尽怜悯。
“长长记性了啊。”
—— —— ——
啊……好痛。
缓缓掀开的沉重眼皮下,视野模糊。即便用力眯了眯,也只能看见昏暗的背景板中,重叠躺在光白中的几个乌块。
那乌块上,似乎还覆着点银白。但因为视角太低,而只能看见大乌块侧旁的两抹,折晕开一片模糊的微光。
啧,斐尔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轻颤着合上双眼,暂换至此的灵魂艰难地舒展家弟的脖颈,边暗自估摸着身上的伤。
双手骨碎,脊背中处淤青加肋骨微裂,腹部的一击最狠,完全废掉了下半身的知觉。
……
哈。
如果还在自己身体里,伊瓦肯定会放纵自己皱眉。
但现在——
失去了人皮的「伏尔甘」坐在子玦的腰腹上,正握着长剑中部,将光子那晶莹的脏器一片片小心剐下。
似乎察觉到什么,无明显边界的亮银眼瞳陡抬,随扫描过躺倚在墙边的斐尔、一双晦环微转。
确认他仍旧没有行动的可能,「伏尔甘」就不再在意。他低下头来,继续复现起他当年经历过的私刑。
所以,他错过了斐尔胸口、那枚本指右的琥珀圆玦,随冰霜自蕴水的炙痕蔓开,而缓缓转向左。
冰裂声细碎,带起氤氲白烟落落。
最终,在停于正左方位的刹那,剔透月白渡满圆玦。
下一刻,冰晶自亮银的足底生出,一瞬攀满了机械缔造的肢与体。
许是有这一地光血的助长吧,初起细碎的冰霜,竟在「伏尔甘」头顶凝成了拳大的棱晶。莹蓝的微光投入其中,能漫折出万千朦胧晕彩。
而他尚在眼眶中胡乱窜动的晦暗残轮,亦于两秒后,凝滞在了封合的蒙白中。
报复完成,伊瓦却笑不出来。
因为,在冷敷调节过眼瞳后,他终于看清了。
扭折的箬笠与衣袍、零落的四肢与白骨,以及那颗熄灭的心火,如未经打磨的原石一般黯淡——
缓缓瞪大的琥珀眼眸尽头,是狠命的闭阖。
与万千思绪末了,怜痛别眸。
不能就这样回去。
不能……不能就给子氏家主这样一个交代。
昏暗的柱体边缘,一道身影缓缓支着地站起,拖起一双湿黏长袖,踉跄向前行去。零零碎碎地,冰晶自墨罗上的涸白痕迹上生出,又不断脱落。
慢慢地,赤红的流火纹重新显露出来。轻摇徐曳,如燃羽猎猎,飘零在这浓夜中。
伊瓦踏入涓涓流淌的光泊,叫血与断口一瞬冻起。他又用尽全力,将端坐的「伏尔甘」狠狠推开。
人类摔在冰面上,携着无数碎晶,滑出很远。
注视着,伊瓦弯下了腰,自冰中拾起诸多残肢,末了回到子玦身边,单膝跪下。
他托起一碗颅骨,按上霜花凝结的截面。
他轻握僵寒四肢,对上泛起乌黑的白骨。
他顺着肋骨的边缘,拼接破碎的骨片,冰绕缝生,遍布斑驳、却剔透璀璨。
再渐渐隐匿于拢掌封合的胸腔中。
他按着麻疼的膝盖站起,看凝存白絮的冰砌在青年身周,安入眠棺。
最终,伊瓦带着沉睡的斐尔一同,拜伏在棺头,抵额遥对。
然后,他抬起战栗的手,稳稳攥紧。
轰的一声鸣响,烟尘自中央管道的脚下炸开,悠悠漫拢环圆。满堂曲折线条中莹蓝闪烁几下,便再支撑不住,迅速向遥远的高空褪去。
三个呼吸,光源彻底熄灭。
只剩这千疮百孔的躯体与冰寒的眠棺间,心火照玦澄。
与片刻缄默后,随炙束轰入高空、骤起白昼。
而炙束缩拢熄灭的尽头,是一道贯穿了管柱与塔身的巨大孔.洞,两侧残留的焦黑薄层发出难以支撑的锉耳声。
以及,自通道中高高跃出的槲,于落地刹那撤步转身,堪堪背停在冰棺旁。
乌眸迅速扫视过周围,瞳中荆棘随之盘蠕。确认过暂时没有威胁,槲便偏头向左询问道。
“怎么样,还走得动……?”
注视那无生机的冰棺上,戒备望来的斐尔,槲愣了一瞬,继而狠狠咬牙。可祂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一手捞着斐尔的臂肘拉起,一手按上棺角。
漆黑的荆棘缠住沉棺,随腾升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