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的回廊昏暗,令辉煌金奢的拱顶壁画尽数沉没在阴影中。些微霓虹的冷光自扇扇大开的玻璃拱门间照入,映在垂悬的水晶灯上,凝落一泊微光。
荆瞳的柩紧紧跟在漓的身畔,遥遥缀在绯仏五步后。
矮跟的靴接连踏过泓泓夜光,在此间寂静中留下清脆的回响。
但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外,槲还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种声音。
就好似有一座庞然巨物在绕着高塔缓缓旋转,流卷起的呼呼风声——
但窗外,只有迷蒙魔幻的霓虹灯彩,与轻柔拂过面畔的微凉晚风。
随着长长的回廊接近尽头,槲也默默收回了视线,望向敞开的格子玻璃门后、玉白廊柱围拢的露台。
左侧,戴着贝雷帽的少年人类双手抱臂,掩在卡其色的披肩中。他懒散倚在身后的高柱上,左脚曲着踩向后,又在因着脚步声的渐近,而偏转来一双乌黑猫仁。
注视着那迈入露台的影,「伏尔甘」绑在右腿腿根处的乌环随之绷紧,掩住那如凝脂般白皙皮肤的裂口、银质械身微调。
右侧,身披雪白宽袍的子玦蓦然站起。镌金箬笠下,他的薄唇嗫嚅,但最终还是在身畔光子的注视中垂敛起一双清亮雪眸,挨坐在扶廊、悄然握紧腰侧剑柄。
然后,斐尔方才回过头,牵动发顶一对鸟羽轻晃,束发绳下玉羽清碰。绣有流火的墨罗衣上,一双琥珀瞳眸坚定,缓缓颔首。
而中央,是两名衣装革履的人类分坐在圆桌两侧。贴里左衽的阿勒夫矗守在一身白裘的戴勒斯后、端坐主位,分隔开两侧。
夜色中,霞谷的两位长老同时仰起两副光滑的银灰面具。
上下错位的暗金圆环遥遥相对,莹白光流划过其中、如陨星,照亮眼处的一双漆黑刻线。
“恭候多时,影之「墨」。”
戴勒斯十指交叠,轻压在腹前软裘,又随着翻掌点上桌,而露出些微墨锦长袖、暗金云纹飘游。
“请。”
一个字,未必多么有力,甚至因着气劲稍虚,显得颇为柔和。
但漓与绯仏对视过一眼,谁也没有犹豫,利落拉开椅子入座。秘银残片与乌金书匣同时被推到桌面中央,又各自被两侧的人类取走。
倒是这位霞谷的大长老,在收手白裘后,就似与友人闲谈般,悠悠询问来。
“绯仏,你挑的,似乎是本书?”
“准确来说,这是本前朝的实验记录。”
将修长右腿搁在左膝上,光洁的面料使长裤不起皱褶,绯仏便揽着浅灰长衣、放松倚在背后软垫。微风拂起他额侧的垂顺乌发,亦令镜架侧的金链发出细碎晃响。
“编纂者将其伪装做了一本食谱,但一些细节的标注与记录的格式,都严格符合前朝宫廷的标准。”
“至于里面的一些疯狂实验,究竟是否存在……”
薄唇轻勾,绯仏便徐徐偏转过乌仁,望向矗立在右侧廊边的斐尔,无害善眸轻含。
凝视着,那双盛有琥珀的深情桃花眸警觉地缓缓眯起。
又在被揭露过往一角的瞬间,斐尔的黑色瞳孔反射性扩到最大。
“这里不就站着一个吗。”
“前朝实验产物的后裔。”
缄默中,斐尔掩在墨罗下的手攥紧了,牵动袖尾燃羽猎猎。绯仏讥讽的目光中不掩恶意,可他没等到目光汇集来,只等到戴勒斯轻颔首一下,继而偏头向漓。
“你呢,「墨」?破损的秘银很难称地上有价值,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焦点被轻易转移,绯仏眸中的嘲意亦一瞬敛尽。浅淡晃过乏味与躁郁,他便也侧身向左。
“自然。”
冷冽应答间,漓抬起右手,指向被人类捏着打量的秘银,又拨掌回正。任左侧的人类手中空空,望前的目光怔愣,漓只翻掌、奉向那枚悬中的秘银碎片。
“所以,我将为你们复原此物。”
于夜色的冷光中,于过往现今的眼中,无机质的银自残片的缺口生出,蔓延着、徊拢着,环抱向彼端。
古老的纹路被一笔笔刻下,又在茶盏塑成的刹那,倒流下璀璨微光。
“这是一道来自远古的祝福。”
平静讲述着,漓悄然抬眸,沉沉看向守在主位后的那位霞谷二长老。
在高处的那副光滑石面上,暗金薄环悬于阿勒夫的左眼前,莹白光流纷乱。
“祂的铭刻者,将永远祝福第一位使用这枚杯盏的存在。”
“千世万代。”
随着漓徐徐垂下手,银白的杯盏亦缓缓搁置于桌上。戴勒斯静静注视了良久,忽然开口道。
“这枚杯盏,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对吧。”
“是的。出于使用的考虑,制作者在秘银外又包了一层矿釉。”
谈论间,左侧的人类再度伸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盏,架起单片眼镜观察。
所以,他没注意到,漓按掌心口,恭敬向茶盏俯首。
“但我不能再进一步修复了。”
“这是在僭越神明。”
迟钝地,人类反应半晌,手蓦的一抖,险些将茶盏丢掉。可在多方的注视下,他还是强压下恐惧,仔细将铭纹观摩过一遍,便立即将茶盏递还与漓。
“是远古的样式无误。”
继左侧的人类率先汇报,右侧的老者也紧跟着确认。
“这件也是货真价实的前朝遗物。”
“但比起前人所为,终究是远古神明的权能,更胜一筹啊……”
“我也如此认为。”
见两位鉴者统一意见,戴勒斯也没再评说什么,只拢着白裘缓缓站起身。
“走吧,「墨」。”
“去摘得你应得的桂果。”
*
回廊的中央,阿勒夫将镶金的格子门窗关上,又向里重新拉开。
暗金的线条居中自上垂下,又于闪烁一瞬后,引着透明的厢门徐徐向两侧撤开。
莹白光弧勾勒出扇形的厢底,便随着白裘拖入而漫下些微薄淡光晕,隐隐成了个圆润的垂拱。
而在阿勒夫身后,漓刚迈入厢中,他便止了步,转足回身。
缀在末尾的斐尔拉着子玦,在来这里的半路就溜走了。所有同行者都心知肚明,但都没有去管。
只有「伏尔甘」毫不掩饰地偏着一双猫仁,直直睨向光子们离开的方向。
漓不动声色偏眸,想与槲再确认一遍,绯仏却突然贴上前来,堪堪卡在厢门边缘。
被那双盈满虚伪浅笑的善眸乌瞳占据了视野,漓嫌恶地眯起双眸。
并在绯仏突如其来的发问中,警惕浮起一环晦轮。
“我可以亲吻你的手吗?”
“不行。”
“这只是一种表示尊重的礼节。”
“留给尼刻吧。”
商讨无果,绯仏有些遗憾,但终究还是在阿勒夫冰冷的注视下,后退一步。
随即,厢门开始缓缓闭合。
“我真的很欣赏你,「墨」”
将早已破碎的金丝眼镜摘下,绯仏垂眸,随意告知着。
他的左后方,「伏尔甘」的咖啡色针织袖管宽松,一对白刃自下弹出,刺目的寒光淌过锋尖。
“但出于立场,我还是要说——”
绯仏再抬眸时,厢门已彻底闭合。
但漓看清了。
绯仏那副敛了笑容的亲善面庞上,肃穆而郑重。
“希望我们再也不见。”
透明箱体升起的刹那,「伏尔甘」陡沉下身,猛然窜出。而占据着柩之躯的槲亦追着侧过身,向来时的回廊迈出一步。
却有乌黑丝线编织的晦暗圆阵,骤然于槲的眼前展开。
圆阵将蒙在昏沉中的辉煌长廊向两侧挤去,再翩翩展开副永亘夜色中的纷繁霓虹。
并在那塔上一线金光倒退之际,槲踏落在冰冷的钢板上。
槲为稳住身形所掼下的劲力带来了闷响,又在钢环转动所卷起的喧嚣中,散了铿锵踱步声。
夜风呼啸过柩的碎发,露出了双层布荆棘的眼眸,冷冷望向不远处、自繁复圆阵中走出的绯仏。
绯仏抬掌,抚过右眼、按过额侧,用力将飘扬碎发压入后方。随之仰起的头颅上,是一双混沌乌眸缓睁,于俯瞰来间褪尽亲善,只余厌憎与戾气。
“别急着走啊,「阿帕提洛斯」。”
明明这座悬在塔外的钢环极其巨大,令再缓慢的运转都无比吵闹,可绯仏的语句却径直在耳中响起。
与之一同展开的,是绯仏闭合了繁圆的身后,悬起的四轮巨阵。
又随着他瞳中的残轮浮转而聚焦向槲,漆黑阵纹上涌现微光。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向您这位古神请教呢。”
漆黑炙束迸发的刹那,槲已倾身向左奔去。庞大的能量径直撞上钢环,却未搅起烟尘,亦或留下陷坑。
只在槲点足将跃的前一刻,蓦然横扫来。
灼热的气浪融散了衣物,乌黑的背脊翻起片片焦脆的皮。眼看就要泯灭其中,槲却突然崴了脚般跪下右腿,扭身向旁侧扑去。
就地一滚,再扒住环面的凹槽,槲便单膝跪稳了。强行掰断的右腿软软拖在身下,又于荆棘缠生中正了脚裸,随双手按下而骤然绷紧。
沉沉踏下、伏身窜出,柩正避过折返复来的漆黑炙束。
径直奔向前间,越来越多的荆棘攀上了槲的手腕与面庞。漆黑的鞭藤搏动于血肉之下,在一次次腾跃浮掠过炙束中,愈发快速、愈发偾张——
直至三步之遥,一轮乌黑圆阵在槲的眼前刻写。
注视着那繁复的阵纹初显框架,荆棘层生的瞳中流转过一分戏谑,槲便抬手,点住阵角一珠,豁然转下。
旋至阵底的乌珠上,槲跨入了繁圆中。
并于绯仏含眸寻找间,自他背后的圆阵中悄然浮现。
槲那双偏回的清亮乌瞳中,映下自己右手反持长刀的一抹冷光,以及紧握左手中、自阵里牵出的万缕乌丝。
倏忽,槲将手中乌丝扯过头顶。
继而,在绯仏惊骇侧身间,长刀钉入了他的胸口。
流溢的微光熄了,随着四轮巨阵倒编逆写,彻底隐没入夜空。
绯仏倒在钢环上,一身平整的浅灰长衣摊开,掩住了及腰的细长发辫。漆黑的血自心口涌出,慢慢在他那洁白的衬衫上浸开,裹着薄韧的胸膛急促起伏。
“原来在后世人眼里……我名「阿帕提洛斯」?”
钢环的轰鸣中,槲的质问无比清晰。
忍耐着,绯仏艰难睁开一双善眸,正对上因拄刀趴伏、而不甚遥远的一双清亮乌眸。
盘蠕的荆棘中,一点落寞与疑惑交织,显露无疑。
缓慢地,绯仏微微张开失色的唇瓣。晦暗的血自他的唇角溢出,如断丝,淌落白皙且柔和的面庞。
“果然,您和那位的状况,一样啊。”
“您的权柄、明明不涉及「虚幻」的概念,又怎该……以此为名呢。”
注视着那双骤然缩小的荆棘瞳眸,绯仏的唇角抿起,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浸满了讥讽。
“原来,这一切远古所留——”
“本就是虚幻。”
耐心听绯仏藏起满口晦血,坚持以华慢的腔调感慨完,槲方稍稍俯下身。
槲的动作幅度很小,却仍旧扯到了掌中乌丝,逼得绯仏弓起了腰背。压抑的呼吸自他紧咬的牙关间挤出,不自觉泄露出一分难忍的苦痛。
“除了我,还有别的古神留存?”
听到槲的质问,绯仏却愣了下。
继而,在错乱的呼吸中,低垂下一双怜悯的混沌乌眸。
“您没认出来啊。”
注视着,槲微沉的面色,绯仏竟是不知死活地咧开了唇角,愉悦地嗤笑出声。
可下一刻,他便是善眸含敛来,悠悠开口。
“告诉您也无妨。”
“据永常所知,目前仅有两位古神尚存于此世。”
“一位是您,而另一位……”
绯仏怔松伏在地上的手缓缓抬起,白皙欣长的五指舒展着,似要去勾槲攥着的万缕乌丝。
但最终,只虚虚摩挲过槲漆黑掌根的外侧,就直直指向塔尖。
“就在方才上去的三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