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四层开始,就可以看见塔外景色了。
虽然,那一圈巨大的拱形窗,根本无法打开。
贯通四层的玉白高柱间,镌金窗架中映下夜幕里的纷繁霓虹。无序叠错悬浮的透明高台上货架琳琅,间或挡住鳞次节比的钢铁大楼、与城市边缘的冷白高墙。
而在这米白瓷砖铺就的厅底上,各色简易商铺架在莹白虚线划定的方块内。
滞销的老板会掏出座椅等候,而已然售空的小贩用白石一敲,收拢起租借来的架阁,便逆着人流穿梭过网格般的小径、向入口走来。
在小贩身后,信息屏悄然升起,罩住空了的区域。
绿色标识浮现其上,昭示着此处的闲置。
“十四层的商品价格普遍偏低,毕竟都是些常见事物。”
秘书尽职尽责地做着介绍,边试探着提议道。
“所以,我建议,我们从十五层开始搜索——”
“等等。”
绯仏的儒雅声音轻缓,悄然.插.入.秘书吐字的间隙。
“「墨」阁下你尚未用过午餐吧?”
漓循声望向左,正与一双轻含起的狗狗眼对上,混沌乌眸中盈有轻笑。
“我知道一家餐食,风评向来不错,且就在此层内。”
“我们不妨去尝尝,垫下肚子?”
*
那是一辆相对宽敞的餐车,金属的壳子随意抹着黑白两色,倾斜着切作不对称的两瓣。
它没有标牌,只在两侧各挂一盏小灯笼,红彤彤的圆球画在明黄的纸罩上,一左一右圈着“光”与“食”二字。
先前漓还觉得奇怪,为什么秘书一直有些犹豫,并随着愈发向东,而愈发抗拒前行。
现在,注视着那缓缓转动的半开式烤炉中,竖架着的乌黑肉.块,一片片被剔下,却并未削断,留作一圈圈弯坠的花瓣,因炙烤而拱起、泌出晶莹的油滴。
就如同绽放的风信子,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以吸引人类的光顾。
明明,四肢与头颅被割下,骨骼与心脏被取走——
啊。
缓缓挪移下一双晦轮浮现的无机质银眸,定在那摆在木岸上的牛奶瓶子、圈住纸封口的金丝上挂着的“新鲜·热卖”的爆炸标签。
漓忽然知道,祂们的血液去哪儿了。
“老板,来两份烤肉与一份光乳。”
在秘书瑟缩着后退之际,这戎壑城主竟然还不知死活地上前购买。
绯仏盈着浅笑,递出枚玉白的圆形筹码。而身形健硕的人类店员打量过一眼,就将柜台边缘的砚台摆到了中央,继而拎起瓶光乳,搁在绯仏触手可及之处。
店员提起寸长的砍刀,于提指松掌间旋过整弧。冷锋随之流溢微光,末了,又是堪堪定于盛放的肉块上、一线凝坠,将要削下。
而玉白筹码亦为那白皙五指捻着低垂,覆上砚台凹口。莹白的虚线于凹口的顶端生出,眨眼便已绕过半圆。
却有一乌黑大手裹住绯仏的手背,径直将其推离。
近乎是同时地,另一只大手推.握上了砍刀把柄的前端,硬生生将刀锋横掰离了烤炉。再绷肘一收,刀便自屠夫手中脱落了。
又于人类怔愣前倾间,漓沉腕、挥刀削上。
刀背力顿,却仍是割肉挫骨,头颅飞扬。不怎么整齐的断口上,晦暗血浆喷涌,却没有半滴能溅在漓那身墨黑外衣上。
倒是有一点吻在了绯仏的面畔,在白皙肌肤上迤逦拖下道长长乌痕。
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引地绯仏偏头来。但在观察过片刻后,他就敛起瞳中懵懂,愉悦含起一双狗狗眼。
“看来你很介意啊。”
面对绯仏不轻不重的调侃,漓不应,只二指提着砍刀刀柄、任刀锋旋下,在指向倒地躯体的刹那猛地掷出。
“笃”的一声清脆,深钉入木板。
但绯仏就像听不见一般,将筹码收拢在手心,又悄然转腕,将蜷拢五指塞进漓的掌心,令那冰冷细腻的肌肤摩挲过温热的掌心。
绯仏缓缓张开五指,缱绻挤入漓的指缝。
却在拢合的前一刻被无情甩开。
“不。”
狼眸狭长,银光冷冽。漓无情无感睨过绯仏一眼,就探手伸入店中、五指轻合。
“只是因为,你们不配。”
烤炉熄了,转架停了。澄水奉着片成花与肠的墨肉、装入瓶与罐的光血,顺着收曲翻转的手臂,来到漓的面前。
摊开的左手虚托着悬浮的同族,一点墨黑晶簇自漓的掌心钻出。却是陡然增生、扯作墨黑的帷幕,披上光的躯体,再迅速缩小收拢。
一枚光滑的八面菱石飘落怔松五指间,黑衣狼面的青年为之垂首默哀。
丝毫不在意身侧愣愣显露出的惊疑目光,与面前缓缓化齑末飞散的餐车。
*
“接下来,请各位注意脚下。”
用餐无果后,秘书再一次征询了漓的意见。得到首肯后,他便重新肩负起引路的职责,领着尊客、侍者与城主穿行过诸多铺肆,来到了大厅中央。
而在这略显空旷且无人之地,着白西装别红玫瑰的人类突兀侧身,欠腰提醒。
漓尚有些不解,但秘书已回转向前,抬足踏落。
一点蒙白边缘于阴影中显现,隐约勾勒出个长方形的浅薄台阁。鎏金的氤氲自足尖溢散,汇拢作蜿蜒线条,浮露一朵盛开的鸢尾花。
并随着步步向上,显现出道无形的楼梯来。
……原来如此。
遥望了眼楼梯尽头的悬浮平台,漓迈步跟上。
令悬浮的平台间仅以透明的楼梯连接,若非有熟人引荐,否则难以登店。
“而且,每一刻钟,平台的方位便会有所调整,通道亦会随之变化。”
在漓推测间,秘书的介绍为他补全了此地的规则。
“距离下一次变动,还有——”
“三秒。”
绯仏儒雅斯文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打断了秘书的话语。漓一愣,仰抬的银瞳中映下楼梯尽头的镂空影壁,就在蓦然回眸间模糊了那分素雅。
碎散乌发下,绯仏的一双狗狗眼于金丝眼镜后轻含,盈笑而无辜。
咔哒一声,缓缓轰鸣骤起于浮转的悬台下。远方的霓虹绚烂,辙碾断续在那升腾沉降的高阁错位间;近处的八棱檀室画圆,携生生沉风呼啸过头顶。
而在这纷乱动荡中,漓再度望向梯前,正见一长廊堪堪卡上尽头,素白人像作柱、托举起乌丝编织的拱顶。
喧嚣渐息间,漓瞥了秘书一眼。
褪去了风度与礼节,秘书的脸色再度变得惨白。
唇角微抿,漓正想开口询问,偏偏清脆踏响自他的身后凑来,居中顿足刹那。
绯仏并未刻意看向谁,秘书却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垂首避免直视。可紧而,一抹浅笑自绯仏的唇角晕开,他偏眸向右,询问般睨向戒备的漓。
“不上去看看?”
人类主教语气轻松,斜来的目光中透出显而易见的期待。
而漓在冷冷凝视过片刻后,便敛回自己撤后的右足。
“去。”
轻笑一声,含着点欢愉的意味,绯仏便率先步向前。望着那一身黑衣的影亦正身跟上,秘书呆呆愣了几秒,又忽然匆忙奔前,紧张地说明着。
“阁下,「墨」阁下,待会儿还请不要激动。”
“在十五层以上,所有生灵都被默认为待售品。”
“而顾客损坏待售的商品,会招致规则的惩罚,还会降低信誉分,不得再进入交易区。”
“所以——”
漓瞥来时,秘书当即噤了声,即便他因为过快的语速而险些呛到自己。但面对那紧张担忧不似作假的目光,漓终是默默颔首,表示理解。
并在鎏金鸢尾重新消融作氤氲,隐入足下的台阶之际,踏入拱顶投下的、花丛般的倒影。
*
“取自一个暮土神官,单元水元灵……”
“但是从百堂运送过来的?”
藤叶的阴影蜿蜒于酒红软垫之上,不巧斜贯过巴掌大的椭圆形钻石,遮蔽住如万花筒一般绚烂剔透的台面。
但这并不妨碍七彩的微光融汇跃动,流溢过钻石边缘的繁复刻面。
直到,欣长洁白的五指点着边缘将钻石托起,越过那封存在素白大理石下的、纹理垂顺清晰的长裙,最终呈在了廊外泻入的明亮光线下。
稍一转动,便是层层光华叠绽,虹晕浸染在光华末端——
落得个满目斑斓。
“火彩的表现也很优秀。”
“小公子,这或许会是个不错的见面礼。”
人像高柱下,老仆欠腰展台旁,向那背对着侍从,专注打量钻石的欣长人类恭声建议道。
片刻,青年点了点头,牵动颈后扎作小揪的碎翘乌发轻晃。继而,他回迈来一双中筒皮靴,束进墨黑腰封的同色褶皱长裤随之翻开波浪。
墨绿丝缎裁作的长衫右侧,宽袖与那姣好的五指一同垂落,拢在侍从奉来的一管透明针.剂上。
古老繁复的鎏金叶纹系条于襟前缀下,又随着曲肘挨近,而拥起些微起伏。
银针自底侧推入椭圆钻石,按在活塞柄上的拇指缓缓压下。
紧接着,原本悬立在酒红绒垫一侧,框有三行乌字的莹白方边中,一条崭新的标注浮现在末尾。
「商品已售出。」
只可惜,喧嚣渐近。
细碎低语纷起,又在谁靠近的时候收敛殆尽。人类的侍从察觉到了什么,当即戒备迎向走廊的来侧。
但人类青年的手仍旧平稳,不紧不慢、直至活塞推至尽头。
又倏忽将针管抽出,悠悠翻转过右手,五指一松。
清脆的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
因而,针管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人类青年回眸,掠过侍从间的缝隙含眸侧睨,正望见名一身墨衣的影、狼面银眸锃亮,与他身后一排排悬屏供钻的展台,以及更遥远处随意堆满箩筐的劣石。
足逾百尺。
瞥了眼影身后的主教,斯文儒雅,却有着分不观世事的奇怪隔绝感,青年有些迟疑地眯了眯眼。
可在烦躁叹息间,相貌优越的青年终是矜骄转身,一手负背,一手搁于腰前。松垂的腕下五指稳捏璀钻,高昂的头颅上晦眸不屑俯瞰。
“前面的那些家伙,竟然没一个能买下你吗?”
“不过,那些只敢在廉价光核中寻求机遇的赌徒,也确实不可能有这个胆量与资本。”
讥讽着,青年随意抬足,从容踏出侍从的保护圈。他直视着漓的双眸,站定在三步外,漓却并没有回应青年的挑衅,只久久凝视着他手中的椭圆钻石。
大概是从溶剂注入的地方开始吧,一点深邃的幽蓝逐渐显出色来。
如氤氲,如暮霭,空游慢散。
“你认识这颗心脏的原主。”
人类青年突兀笃定出声,回应他的是一只乌黑狼耳轻动。
而短暂微愣过后,是蓦然的嗤笑出声,与青年饶有兴致的单边挑眉。
“但你不常在暮土活动吧,影之「墨」?”
“毕竟,那里没有什么需要你讨伐的人类。”
揣测着,人类分开并跟的双靴,右足上前一步。青年微微前倾下身,并携着近乎强势的恶意,将手中钻石奉到漓的眼前。
那颗钻石,那颗心脏,已经被彻底染成了深海的蓝。
虹彩折入漓微沉的银眸中,唤起那场充斥着风沙与烛光的沉重献祭。
“所以——”
“……原来,你是暮土的子民吗。”
呢喃着,清冷的嗓音写着微不可闻的迷茫,却让兴奋的人类青年骤然止了声。
然而,青年疑惑了片刻,就缓缓瞪大了双眼。
因为,影之「墨」向他俯首。
虽然,是向他手中的光子心脏俯首。
“你会回到你的故土。”
“并在同族的祝愿中,回归梅迦的怀抱。”
如此保证着,漓再度昂起头颅。
并在那狭长银眸微暗间,叫人类绷紧了全身。
“希望你能以一个公道的价格还给我,人类。”
僵硬地,人类青年徐徐直起了腰背。他有些躁郁,想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