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悬厅的锚口离开后,子玦同斐尔一起,回到了一间更加奢丽宽敞的客房。
祖诺塔前十层的客房都安有锚口,可以直接通往各个公共场所,其中就包括悬厅。而且,还相当贴心地为锚口设计了小隔间,令那冰冷的机械质感不会打扰到这豪华的装潢。
不过,子玦根本没注意到这么多。
刚落在卧室里、还没站稳,他就被斐尔以换衣服为由,径直推了出来。
所以,子玦只能将自己甩进沙发里,裹着一身宽松白袍放空大脑,懒散陷在柔软的绒垫中,借此平复自己那繁复的思绪。
但在这缄默的尽头,唯余居高不下的反胃感、与些微酸涩的愧疚。
——哈啊。
抬手覆上双眼,撩开碎发的掌下,子玦一对眯起的雪眸中涌现厌恶。
该死的人类……
我很快就会回去的,兄长。等我见证此座罪孽之城的覆灭——
门口突兀的敲门声叫子玦一下子翻起了身。
紧绷的足尖踏落在地,子玦戒备着、悄悄站起了身,静侯片刻,便试探着向门口迈出一步。
却是突然响起了个温软婉转的中性声音。
“兰顿,你在吗?”
斐尔姓氏的末二字,也是他在祖诺塔中使用的艺名。
几乎是下意识地,子玦偏头,向右侧看去。却见卧室的房门已然大开,斐尔仍旧是一身墨袖白裳,半蹲着将身形掩在门框后。
斐尔合拢的双手中握着柄漆黑的石质武器,一截无光的短管紧贴着他的虎口、指向地面,半掩住他虚扣在机关上的食指。
“有客人翻了你的牌子,点你去捧场。”
与那琥珀般的瞳眸对视过一眼,斐尔就转首向门口、轻扬了扬下颏。
收到示意,子玦就收了戒备的姿态,正常走到了门前。
可他按在门把手上的漆黑手掌,早已绷紧到了极致。
甫一按下,赤金木门就陡然向里推开,伴着一只苍白纤手探入,扣住子玦棱角分明的下颏。
拉拽跌跄间,子玦嗅到了一缕浓郁的烟味。
而当被拉着挨上那消瘦透骨的胸膛时,那股刺鼻烟味几乎是如有实质一般灌来,令子玦皱紧了一双细长白眉。
五指掐着下颏,将子玦的头颅抬起。
子玦打量着人类,如白纸的面色冷淡、狭长凤眼挂对黑袋;而人类也在打量着他,雪眸清亮、眉眼锋利。
人类左手托着的烟斗晃了一下,漏下些许乌渣。
“你就是那个无属性元灵的光子啊。”
注视着那双雪眸陡缩,人类透着病态乌青的薄唇徐徐勾起。
“闭气。”
无暇去思考信息从何泄露,子玦几乎是立即听从耳畔斐尔的指示,深吸了一口注满烟味的空气。
“品相不错,即便不加工……”
肆意评估着,人类悠悠转过左手,用烟斗打开那抹抛来的银白。
却在触及的刹那,被洁白的氤氲罩了满面。
“往外跑!”
雾气弥散很快,但子玦的动作更快。尚未笼罩身形之际,他便已抬手攥住了人类的小臂;当潜伏于柱后的柩窜出时,正当面迎上那倒身飞出的人类。
可惜的是,只摔着一个。
大步迈出间,氤氲抹着鎏金,自箬笠边缘流溢而过。半沉阴影中,锐利雪眸往复滑过两侧,子玦就骤矮下身、后步低盘,避过横扫来的长刀。
又提起右肘、按掌拳面,狠击在腹。
对冲的劲力挪移了五脏六肺,亦将那柩掼向了左侧。子玦再抬手,就着柩的手腕一折一拉,便轻易卸了刀,低挽过半弧,遂格住劈下的利刃。
轻一震腕,扰乱那紧绞在刃锋的力,子玦就蓦的翻腕、将长刀转上,挫着柩的刀身送前。
虽然刀背稍顿,但好在刀尖仍利,并未妨碍剑法的施行。
抽刀出、白浆涌。子玦看着那豁开了一半的乌黑脖颈,眉头愈发不适地紧皱。可面对撩来的白刃,他还是撤步闪开。
宽松白袍翩飞,拂过那缓缓倒地的柩、绀蓝勾边泼上光白。
“不要恋战,走!”
横扫的小腿勾起了柩的脚裸,失去平衡间,冷白长刀挥斩向柩的颈后。可因着耳畔那骤起的提醒,锋刃偏转、以刀背叩下。
脊骨一软,柩缓缓倒地。
但子玦不及检查,就侧身提刀,飞奔过走廊。
紧追其后的,是一名掀开了人类的柩,以及原本守在对侧楼梯口的数名持刀侍卫,自后方飞奔汇来。
连接层级的楼梯分布在前后方,而上行的楼梯离子玦原本的房间并不远。注视着那两个拦在楼梯口的柩,缓缓抽刀、持于身前,子玦的一双雪眸中流转过锐光。
可子玦的刀锋刚架正就松了,微微低垂。
“冲过去。”
气息微沉,子玦便于那近在咫尺的锋刃前,抬手按上了箬笠边缘。
鼓荡起的白袍边缘,微光顺着勾边绀蓝中的暗纹涌现,又于子玦点足倒腾起的刹那、雪白竹纹溢散。
纷繁星点洒落在柩仰起的面庞。
振翅飞起的高空,白袍飘逸,露出翻过身的子玦,双腿舒展着荡下。他单手压着箬笠,轻盈点在扶手,紧而并膝微曲、倾身向右,大张白袍蓦然收拢。
白袍再如翼扇动间,子玦贴着扶手滑上。
瞥到楼梯尽头的两道乌影,子玦将长刀横负在身后,遂用空着的左掌撑在扶手尽头,单蜷起左腿横掠过雕花木面,提膝蹬出。
灌于身躯的巨大惯性下,守在右侧的柩被直接踹到了护栏上,又被踩着头颅,作了那白袍光子的跳板。
望着眨眼窜出老远的子玦,左侧的柩短暂地愣了下,就拔刀伏身,并在那追击队伍的开头。
数量不小。
半跪在栏柱后,一截哑光枪筒架起,瞄准向对侧楼上。而在那枪筒的尽头,是一双几乎逐尽琥珀的冰冷乌瞳,随飞奔中的柩每一寸动作而快速收放。
斐尔虚压在板机的食指徐徐扣下。
“现在,右拐。”
收到指令的子玦立即执行,可在他骤缩的雪眸中,只有印满金色花纹的深色墙壁,愈发靠近。
亦是于这刹那,银白圆珠飞射.入廊顶,氤氲汹涌、转眼笼罩住紧追不舍的柩们。
水幕显于壁障阻隔之下,锉磨间刺耳声起,却只响了分毫,便随全身没入而停止。
而在子玦消失处之后,是一连串轻微的血肉.贯.穿响。
一名尚在奔跑中的柩出了白雾,方跌倒在地。
光白的血液自鬓侧淌下,与错落的沉闷撞地响一同,浸染这片柔软的地毯。
不待白雾散尽,斐尔便单手持枪,撑地站起。赤.裸乌足踢开白裳,右侧的高开叉间露出一双矫健长腿,径直跨过那平躺在地的消瘦人类。
却在走出两步后,猛然回身。
被冰冷的枪.口抵住额穴,悠悠坐起的人类反倒勾起乌青的薄唇,懒散弯起一双颓废凤眸。
“尺.寸不错。”
人类的浑浊乌眸偏来,含着分浪荡的戏谑之意。
“你家兄长有福了。”
顿了片刻,斐尔却是轻嗤了一声。
“你想多了。”
“我家的掏//出//来,都比你大。”
扣在机关的食指挪到枪.筒旁,斐尔便利落横腕,一枪.托砸在人类颈后。
人类应声倒地。
*
这里究竟是……
驻足在走道入口,子玦借着自身微光,环视过四周的漆黑墙体、布满电路一般的曲折荧蓝线条,就持刀身侧,谨慎向前。
和墙壁一样,地面也是金属的。所以当足跟落下时,还是会难以避免发出声响。
因而,子玦便敛了戒备的姿态,打算快些探索。
可在十字路口前,他还是犹豫着停下了。
他理应返回与斐尔汇合,何况另一边已经许久没传来消息了。
但这片包裹于塔外、而从内外皆无从察觉的结构,子玦觉得有一探究竟的必要。
毕竟……他可说不准,斐尔是否真心想向他展示此处的秘密。
正思忖着,子玦蓦然捕捉到一缕极轻微的破风声。雪眸陡抬向前,在注意到昏暗道路中一道晃动的轮廓时,子玦想也不想就横刀护在身前。
清脆铿锵间,银刃碎屑飞散。
注视着那抵上胸前心火的匕首,子玦缩小到极点的雪眸忘了战栗。
直到那刀柄摔落在地,在这寂静空旷的甬道中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喉管筋挛着,子玦望着停在两步外的棕衣少年,艰难退开两步。黑色贝雷帽压住的碎散墨发下,一双圆润猫仁中乌眸森冷,少年盯着那闪烁心火、步步远离。
少年的目光携着如有实质的戾气,令子玦遍体生寒。
如果,不是那银灰的槊尖架在了人类的颈前……
他或许已经死了。
“适可而止,「伏尔甘」。”
少年身后的存在冷声警告着,便稍稍仰颏,左眼外侧悬着的一段暗金圆环亦随之一同扬起。
他理应是光的子民,可子玦在他身上找不到半点溢散自心火的微光。他挺拔的身形完全浸润在黑暗中,唯有持着漆黑长杆的手上、映过一点槊尖淌下的冷光。
“他是我霞谷的子民。”
跃动不定的心火蓦然静了。
黯淡地,又于子玦攥拳咬唇间,缓缓盛亮起。
似乎被那光刺到了眼,「伏尔甘」眯着猫仁啧了声,就垂下持着匕首的右手。他被撕去了半截的咖啡色毛衣下,锋白利刃收缩入臂中钢铁。
见「伏尔甘」敛了攻击的意图,那挺拔光子亦展了臂肘,将架在少年颈前的尖槊挪前。
长槊沉沉、悠悠破风转过半圈。在光子将长槊转至背后间,「伏尔甘」回身向后走去。
却是刚迈出一步,就因子玦那低低的呢喃顿住了。
“为什么……”
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么想杀我,「伏尔甘」?”
……二长老阿勒夫?
在子玦极力压抑的颤抖呼吸中,「伏尔甘」忽的发出一声轻嗤。红润嫩唇轻启间,少年声音清冽悦耳,却只以平缓语调诉之。
“百年前,有一名拥有雪色瞳眸的光子,用一柄三尺银剑——”
嚼碾着晦言,「伏尔甘」一字一句、笃定砸下。
“斩断我的四肢。”
“剖开我的胸膛。”
“剜下我的头骨。”
轻呼出一口凉气,「伏尔甘」倏忽回眸,瞪圆了的猫仁中盈斥暴虐。
“你的先辈曾施加于我的苦痛,远大过死亡。”
“你又凭什么拒绝我的施舍?”
「伏尔甘」徐徐轻含的乌眸中,怜悯与杀机交织,似是在真真切切地表示不解。
而面对少年的目光,子玦亦无从回答,只掐着手心压下箬笠,掩住颤动不断的瞳眸。
于这缄默中,一点清脆的玉石碰撞声显现。
银灰石面稍侧,阿勒夫望去,正与一双无情无感的琥珀瞳眸相对。颔首致意过,斐尔就安静驻足在子玦身后不远处,没去打扰兀自纠结的小少爷。
所幸,也不需要等多久了。
“别吓唬他了,「伏尔甘」。”
绒裘拖地,欣长的光子慢慢踱步来、悠缓虚浮。随着靠近,微光照在他那云朵般的白发上、那抹去了五官的银灰石面,以及右眼下一段暗金圆环,掩住一线乌黑。
温和注视着子玦,看他迟滞着僵硬抬首,大长老却是忽然清浅笑了下。
“当年刚把你捞回来时的模样,可比你描述地惨多了。”
子玦一时愣住了。
可不及揣测话中意,就有样漆黑的物品被戴勒斯抛了过来。子玦下意识伸手接住,三尺剑鞘便横在了胸前,连着鞘上圆环扣着的绀蓝细缎甩下,滑落手背。
不可置信般,子玦抬手,轻拂过那剑柄末端挂着的剑穗。阴阳太极珠圆润,月白流苏细腻。
并在确切感受过后,他蓦然翻腕,握上那铭刻雪白纹路的玄黑剑柄。
拔剑半尺、清鸣铮铮;银刃古朴,细长锋利。
回身望来的「伏尔甘」乌眸轻颤,遂陡眯起一双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