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平台稳稳嵌入缺口,又迅速延伸搭合起缝隙,于迈出的挂银黑靴下融为一体。
昏暗的走道两侧,数条纱幔自厅顶交错垂落。本就透明的质地因久久浸润无光中而呈现出朦胧的苍灰,如氤氲层叠、掩住不知几何远的悬厅边界。
由绯仏引路,子玦并没有走多远,就望见了道路尽头的蒙白微光。
与此同时,隐约的琵琶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踏出走廊的刹那,豁然开朗。
那明亮白纱后跪坐身影欣长,一记拨弦铮铮,继而似高山流水、清冽淌下。环视过这扇形的玉堂,上置四方乌木桌案,不分高低主次,仅就纱后艺者的方位环绕呈座。
和斐尔据点内的表演厅布局极其相似。
察觉到不对劲的子玦微微皱眉,正思忖着,却在目光扫向最右侧时陡然愣住了。
并缓缓瞪大了一双清亮雪眸。
这两位怎么……?!?
“又见面了,子氏的小少爷。”
叹息着,纤长乌指端着枚白瓷茶杯,悠悠搁在平滑桌案上。
柔和颏线轻抬,引得那云朵般的白发轻沉。半副银灰面具下,是柔唇无奈轻抿;也是那半副冰冷石面上,一段暗金薄环悬于右眼下方,莹白光流窜过其中。
石面光滑不显五官,仅有一道狭长乌线刻右眼处,目光无形、透出分沉重的审视来。
“你不该来到这里。”
“你的兄长很担心你。”
本想出口质问的子玦蓦然顿住了,雪眸轻颤过片刻,就陡然按住箬笠压下,别过头去。
他清楚自己的莽撞,更是因此愧对于自己的兄长。
好在,有影替他问出了口。
“比起子玦,或许你们更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冷声诘问中,案后的光子徐徐起身,携起蓬松白裘垂拢、掩住一袭长袍直缀。案侧,着墨锦贴里的另一名光子亦利落站起,迅速替光子扶去裘衣的皱褶。
“霞谷的,两位长老。”
是的,对面的这两位就是霞谷的掌权者,大长老戴勒斯、与二长老阿勒夫。
即便按着箬笠边缘的五指攥紧到发白,子玦仍旧是难掩恶感、紧抿唇角到扭曲。
这算什么。
身为神庙的长老、一地光子的管理者,却如此堂而皇之地坐在人类的地界,从容自若地享受人类的招待——
“久仰大名,影之「墨」。”
白裘之前,将那绣有暗金云纹的墨锦长袖一提,大长老戴勒斯便是轻和作揖。但只维持了片刻,他便松手缩入袖中,虚按在腹前。
似是怕极了冷。
即便此处暖气十足。
“至于我来到此处,自然是为了收拾你闯下的祸患而来。”
随着语气加重,注视着戴勒斯的另一位长老亦收回目光,偏转过一副平整光滑的银灰面具。
与戴勒斯相反,阿勒夫只左眼刻一线乌黑,半掩在那暗金圆环之后;一截菱角自他的左额立起,别着鬓侧扬向后方,末端掩在那张扬立起的白发下。
凝望向漓,阿勒夫的目光中有着相同的审视。
但区别于立场,漓还察觉到一分隐晦的……
打量。
“你应当清楚,你拨动了什么存在。”
面对戴勒斯的反诘,漓只浅勾唇角,散漫答道。
“如果是指天上那个大家伙的话,我确实清楚。”
“但我不明白,这和你霞谷有何关系?”
驳斥间,纱后乐声渐缓。
“若是那存在掉下来,毁的不过是一座人城。”
“这于你们而言——”
骤起横扫、琵琶清铮。这乐声夹着些力道,喝止了漓这愈发极端的言辞,又于那捻合收音间,使这堂上归于寂静。
纱后身影抱琴立起,修长五指携着卷墨罗长袖,轻拂开那飘逸白幔。
赤红的流火纹镌绣于长袖末端,轻摆间如有燃羽猎猎。
“见过几位尊客。”
收紧白裳紧裹着欣长双腿,随站定而合起侧面的高开叉,掩起一对骨.感的赤.裸.乌足。修长的青年轻一颔首,他耳侧的珠链随之摩挲,乌黑发绳系浮银白羽、垂碰清脆悦耳。
那双半含的勾人桃花眸中,一对琥珀瞳眸盈满和煦笑意。
“在下近日新研了首曲子,不知尊客们可否赏面一听?”
斐尔的邀请不合时宜,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气氛的焦灼,只越过漓、望向那一副看好戏模样的悠哉城主。
见对方盯地紧,绯仏轻弯了弯他那双无辜的狗狗眼,就只得迈步上前,摆着主人姿态向三方按下双手。
“坐下说吧,各位。”
“品茗听曲,再搭上几碟小菜慢慢说道,总比现在这样站着好。”
*
碎步生连云,侍者们全身笼罩在素白长袍中,祂们端着各式白瓷器具,自昏暗的走廊鱼贯而入。
自居中的两方桌案分离,侍者们一个隔一个、间或分向两侧;又于离开桌案间自动脱去后半,只余下三名来到青年们的近前,二者呈侧、一者绕前。
一双纤长手臂紧裹在素白中,托着碟筷壶盏,交错陈布面前。侍者的动作是如此有序、近乎没有空隙,乃至于到了一种赏心悦目的程度。
木盘搁于案前,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
出于礼节,子玦正想道谢,可一抬头,他却蓦的僵住了。
侍者的面部与祂的身躯一样,覆在一层素白中。那层布并不厚,甚至薄处已经磨损到有了缝隙,而子玦始终看不出任何五官的起伏与轮廓。
只有一抹石质的冷光,映地子玦一双雪眸轻缩。
又被陡然按下的箬笠遮住了视线。
“酒别碰,其他都可以。”
随着清冷声音在耳畔响起,一碟白玉糕点被推入了视野。子玦觉着有些眼熟,但当咬下去时,却是嚼之无味、尝不出酸甜。
只一股苦涩,无端自心底升起。
见子玦挪开了注意,漓便偏眸,循着那刺骨杀意望去。为了防止起冲突,绯仏特意坐在了两者中间,可仍旧挡不住「伏尔甘」一脸阴郁,死死盯着子玦。
而在被回以警告般的凝视后,「伏尔甘」仍旧盯了这边良久,方才恹恹垂眸。
继而,少年捞起案上酒杯,因踩着榻边盘起膝,而洒出了少许薄浆。倚在乌木靠板、一饮而尽,他就弓着身绕肘膝上,指尖翻动着把玩那空了的玉杯。
很失落的样子。
对此,漓轻嗤一声,就要收回目光。可刚偏斜少许,漓就顿住了。
对侧,侍者正要将酒壶放下,却被阿勒夫推掌制止。待侍者离开后,他便提起手边茶壶,为戴勒斯稳稳斟上一盏。
收置茶壶回手侧,漓方注意到,阿勒夫的衣襟是左衽。
可只有死者的衣服才会是左衽。
皱眉思忖着,忽有一声琵琶清鸣,骤然将漓唤回了神。
回望向左,正见斐尔跪坐于玉堂中央,流火墨袖垂拢、竖抱琵琶在胸前。
因此,一枚巴掌大的琥珀圆珏扣在斐尔胸前,被掩住了大半。不见圆珏朝右的断口,只现玉内裂痕的一角、澄水天然蕴含其中。
而斐尔只敛起一双桃花眸子,食指勾合、拇指按下,敕那金弦低低倾诉。
又在他的左手扶弦挪低间,轻抬右手、骤然扫下。
沉着两记铮铮如破阵,正将那高昂鸣斥贯入耳中。这弹转似那意气风发的少年,踏过不公的荆棘路;这轮拨如与那命运对抗撕扯,不甘且张扬。
可奏乐者却是缓缓低下了头颅,露出纤细的脖颈、与宽大领口中一对隐约的蝴蝶骨。
忽然间,左手沉腕拂下;蓦然起,错拨落颤音。利如泣血,却是未尽之际,就伏于嘶声尽头、左手归弦顶。
昂首间,指腹微松,又沉沉压下。
复徐来,撩弦低。可少年倾诉不再,只余时间沉淀那些呐喊与缄默,在拇指轻扫中、由后来者呢喃述之。
拂拨两三下,终是怔松抬手,久久方才垂置于身侧。
寂静中,一双琥珀瞳眸缓睁,悠远平静、残存着分翻涌的哀恸决意。
指尖轻击在手心,感慨携着掌声,最先自右侧传来。
“不愧是埃斯珀兰顿家的孩子。”
未怎么动过的糕点茶盏后,戴勒斯含笑收手于案下,不吝夸赞道。
“较之上一次公开表演,你又精进了许多。”
面对霞谷长老的夸赞,斐尔亦勾起薄唇,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但当绯仏开口时,他的唇角就只剩下礼节性的假笑了。
“辛苦你了,斐尔。”
“去边上休息下吧。接下来,你的贵客们有些事情要谈。”
略一颔首,斐尔就抱着琵琶站起,回身走向纱幔。他的上衣后摆很短,稍一走动就会显出那优美的脊线与劲瘦的腰肢。
而绯仏就这般肆无忌惮地盯着,直至斐尔重新走入幔后,方恋恋不舍地挪开一双混沌乌眸。
并将那些肮脏的打量,立即转移到漓的身上。
似有所感,子玦抬起了头。食用糕点让他有些口渴,正探头探脑着要找水喝,他却再度被按着箬笠压下。
紧接着,一杯装满了澄水的杯盏被递到了他的眼前。
见漓这么护着子玦,绯仏不禁笑出了声。
“你可真是奇怪啊,「墨」阁下。”
“若是不想让这位小少爷惹上麻烦,那就不该把他带进这里来。”
“又何苦这般折腾自己呢?”
瞥了眼身侧,见子玦乖乖没抬头,漓就偏眸,与那单手支着下颏的人对视。
“要谈什么。”
“嗯……好吧。”
漓反应这么平淡,绯仏也觉着有些扫兴。金丝眼镜后,一双狗狗眼轻眯了下,他便稍稍坐正,低垂双手十指交叠、搁在那乌木桌案上。
“虽然确实有生灵在买你的命,但我可不想直接与你动手。”
“所以,我们以一局博弈定生死,如何?”
思忖片刻,漓轻扬起下颏,示意绯仏继续说明。
而仅仅是没有拒绝,人类的面畔就再度挂上了那亲善的笑容。
“你知道交易区吗?就在十四层到十七层。”
“在那里,只要你有筹码,就什么都能买到。”
“禁书、稀有矿物,甚至是身处其中的生灵,都可以用筹码交易。”
“而我们,就以一天时间、相同筹.码开局,各自在交易区挑选一样商品,最后在二十层会面。”
“再由博识公正的裁判定价,价高者胜。”
“我若败,就让你见识一下戎壑的秘密——”
“如此,「墨」你意下如何?”
金丝眼镜偏斜,露出绯仏那双盈笑轻含的亲善眼睛、乌黑瞳眸混沌。
对此,漓点点头,正要开口应下,绯仏却忽然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连着那双狗狗眼也只剩下一片纠结。
看上去相当委屈。
话到唇边,转了一圈,漓终究还是保持着戒备,礼节性问了句。
“怎么了?”
“啊……其实是我的一点个人私心。”
听着绯仏放轻的语句末尾、悄悄上升的音调,一旁的「伏尔甘」轻嗤了声,就抬起酒杯,掩住自己戏谑上扬的唇角。
这个影会后悔自己这么问的。
“既然你愿意押上自己的性命,那我想,再押上一点无伤大雅的彩头,应是不无不可吧?”
“比如,揭开你的面具,让我看看你的真实模样。”
怔了片刻,漓的一只乌黑狼耳不解地弹了弹。
“……哈?”
“毕竟,很神奇啊。”
“那位冷到骨子里的教宗,竟然能养出你这么位心软面软的生灵……”
绯仏半眯起的乌黑瞳眸混沌,直白的目光游走过漓的身躯,如同在细细打量一件商品,因期待而溢出些微欢愉。
“你身上的可爱之处非常多。”
“你的眼睛应该是圆仁。因为看上去无害所以遮起来吗?遗憾的选择。”
“你的唇.肉竟然带着点薄粉——这对乌肤生灵来说是个不协调的颜色,但在你身上竟是如此融洽!”
悠声赞叹着,即便是这等近乎轻浮且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