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结束了高考的暑假,我回了老宅一趟。主要是考上了大学,要和家中亲戚说说、通个气。家族里出了个大学生,在老一辈人的眼中也算是一种荣耀。
进了堂屋,二叔就坐在一张红木椅上喝着茶,脚下堆着好几大袋红色的塑料袋,不知装了什么。见我来了,他让我坐下,先是问候了一下最近的情况。大概是我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那时的我还并不擅长掩饰,当然,现在对着二叔我也不大敢多造次——他一定是看出了我对袋子的好奇,才变相又与我多聊了几句,直到最后才肯透露给我那是什么。
“一个朋友送的东西。”二叔说。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我当然不满。可实在是二叔平时积威慎重、我不敢放肆,只好心里嘀咕几句这种钓起我好奇心的行为,生怕被他看出那一丁点不满,赶紧装模作样地哈哈几句,借口要去上厕所,便溜了出来。
这礼物总是要经人手的。二叔能带到老宅这儿,说明没有什么危害,是能被放在明面的东西,但他不愿意告诉我,说明这东西他认为不该让我知道。然而我四周打听一圈,总能获得什么细节线索。
这贯穿了我半辈子的好奇心又在这儿发挥了它的作用,将我引向了一个相当难捱的局面。
我绕了大半个村子,二叔的人嘴严,想必是不会告诉我的,就只能问问有没有其他人。只是过了两个小时后,饱受了其他我都不大记得的亲戚的口水轰炸,我还是什么都没探出来,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堂屋,打算喝口水歇歇脚。
如果是现在的我,恐怕已经发现不对了。
主要是这种完全没掩饰的打探动作太明显,完全是把心思摆了出来,让别人一看就知道你在想什么,那自然对方就会拿这个设局了。可当时的我全然不知,还自得于这样的小行动瞒过了二叔一回,虽然什么都没查出来,但我也相当满足了。
让那时的我颇感神奇的是,那袋子还被扔在原地,仿佛它根本就是个普通物件,二叔随意带回老宅的一样。
我被二叔收拾得多了,也难免知道一点他的习惯,顿时疑心是这袋子不重要,还是二叔要把我逮个正着。我徘徊在袋子那儿,观望不前,不知道该不该去一探究竟。
我想了十分钟,几乎想破了脑袋,翻来覆去地思考各种情况,最后大感悲凉,二叔一定是吃准了我的好奇心,稳设了这么一局。那时我也没什么更好的方法了,心道吃教训就吃教训吧,还有半个月我就要军训去了,大不了从老宅回去我就上我妈那儿躲躲。
于是我心一横,上前把袋子扒开了,却发现里头不是什么奇异的东西,而是一只很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上了锁的笔记本。
当年我毕业的时候,市面上正流行这样的上锁笔记本。班里女生购买得居多,因为她们大多买回来记录一些心事,表皮还花里胡哨的。我对搞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略有变扭,指不定三叔知道了还得笑我,所以完全没有兴趣,也就瞄上过两眼。
可这东西出现在二叔手中,还是朋友送的礼物。
两种全然不同的印象在我心里激烈冲刷着,我当即脑袋一轰,匪夷所思感油然而生,下意识地就想打开瞧瞧里头是什么,又接着意识到这玩意上了锁,我是开不开的。
我不甘心就这么结束,好好观察了一下这笔记本的外形——黑色的,朴素极了,只有一个藤草一样的暗纹攀附在封面上,这也相当常见。背面的左下角贴着商标,生产日期也是最近的。
我闻了闻味道,相当常见的木浆味。
想了想,我将笔记本放了回去,依次打开了剩下的红袋子。
第二只袋子里是一只铁盒,同样上了锁;第三只是一只黑色水笔;第四只是一个大西瓜。
忙活了半天,我累得直冒汗,八月的天气本来就热,哪怕堂屋要阴凉些也无法减少一二那种闷热感。结果就给我看这些?就这个?二叔那个朋友有病吧?上了锁的盒子和笔记本就算了,送黑色水笔和西瓜是什么意思?担心二叔没西瓜吃,给他送西瓜?这瓜粒子是金子做的还是西瓜皮能包治百病啊?
当时情绪太激烈了,以至于到现在我都记得那种无语感,也不疑心是二叔要钓鱼了,就这些东西,给我我都不要。
可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我才琢磨出点味道来。那四样东西应该是我二叔和他朋友,也就是杨叔,只有彼此才能知道的隐喻和暗示方法。就像我和小哥还有胖子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一样,杨叔一定是通过这四样东西告诉了二叔什么,让二叔迅速地行动了起来。
因为原定我要在老宅待个几天的,然而当晚我就被二叔连通知带塞给送回了家。
一定背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涉及到我的危险事情发生了。
也许是汪家人?
我心中有了一些猜测,但始终没有向二叔求证。
我现在的好奇心不如过去那样非得出个结论不可,这好奇心曾让我、我周围的人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已经学会淡然处之了。只是没想到,二叔在家中与我吃西瓜的时候主动对我提了这事。
我立刻兴奋了起来,又极快得压了下去,面上特别沉稳,我保证,特别沉稳,这可是我多年沉淀的演技,却被二叔横了一眼,直接拆穿:“傻乐什么?这装相和你三叔一个德行。”
我嘿嘿一笑,为他殷勤地插了块西瓜:“二叔,您请说。”
二叔面上不显,但我知道,他肯定也很享受我的孝敬的。毕竟我这吴家的独苗在外头这些年给他惹了不少事,我乖一点,哪怕是装的,他气就顺一点。
他悠哉地吃了两块我侍奉的西瓜,才肯开尊口:“你知道古代的西瓜与现代是不同的。”
我点了点头,古代的西瓜不像现代是红肉,内里是白的,东汉时期的刘桢就写过一首瓜赋,其中一句:“蓝皮密理,素肌丹瓤,”充分说明了当时西瓜的样子。
他继续道:“现在那种西瓜仍有种植。当年你杨叔送我的就是那种。”
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送西瓜啊?还有那两个上了锁的,以及那只笔……”
二叔顿了顿,我反射性地缩了缩脖子,他难得没教训我,大概是看我足够怂了,他懒得说我:“你应该猜到了,那些东西有别的意思。”
我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那笔记本和铁盒里什么都没有,但总会有些人像你一样好奇,”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讪讪一笑,“所以只要上面有了任何痕迹,就说明情况不对。”
我想了想,说:“可当时咱家不是一直有人关注着吗?即使有了痕迹也不算特别奇怪,除非笔记本和铁盒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含义。”
我明白过来:“杨叔当时是想和您一起筛出点能碰到东西的人吗?那笔是什么意思?”我的脑子飞快得转动了起来,开始推测起象征含义,最基础的……笔记本代表着‘记录’,铁盒意味着‘秘密’,笔则是‘书写’吗?这都是很容易联想到的,没道理二叔和杨叔挑这个作为他们的真正含义。
二叔点了点头:“你说得都不错。”
我皱了皱眉:“这些象征含义并不难猜,它的人说不定也能明白。所以是西瓜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吗?”
他摇了摇头,笑道:“那只是一只普通的西瓜。”
我奇怪起来,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结论,不禁腹诽你们这些老狐狸就是会搞七搞八的,各种隐喻玩得不亦说乎,倒是让我们这些人伤透了脑筋,话还不肯完全透露出来:“您就直说吧,到底是什么啊?”
二叔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配合着接下来他给出的解释,让我为这段中老年友谊感到牙酸:“什么都不是,他随便送的。”
我大跌眼镜:“啊?!”
二叔呵呵笑了起来,我难得有些抓狂:“什么叫随便送的啊?”我又被长辈们耍了?这么多年了,我惦记这么久了,答案居然这么随便?
二叔喝了口茶,清了清口,略带得意地说:“就是随便买的。那会儿他在大理出差,就随便给我送了点东西。笔记本是他看着感觉符合我的气质,就买了;铁盒则是他记得我提过新到手的珠子没地方放,就在当地收了个老手艺人做的;水笔是他赔我的;西瓜嘛……”
他狡黠地看着我,我咬牙切齿地接话:“您二位某天下棋谈到了,所以他就买了,是不是?”
二叔瞥了我一眼,不搭理我了,直直地走了出去。我抬头一看钟表,是他这段时间去院子散步的时候到了。
他走后,我在房间里自顾自地纳着闷,把那盘西瓜全吃了,才琢磨明白了一件事:二叔肯定还瞒了我什么。
他一直是这样,假的里透真的,让假故事自成一体,他不乐意告诉我的事,我再怎么查也只能查到他想要让我知道的那一点。
毕竟如果那四样东西没有别的含义,仅仅是被人碰过的礼物,又以当年的局势,他也不至于连夜把我送回去啊?
到头来他还是没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