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缓缓停在站前。
每个站台前都排了许多人,不等火车停稳就躁动起来。
江自鸣四处打量了一圈儿,最后视线悄悄落在自己身旁高大的青年身上。
不管在什么场合,他都是很难让人忽视的存在。
不仅因为他优越的外在,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那股劲儿,好像天生就该比所有人都更高贵些,让人既想亲近,又忍不住畏惧。
江自鸣就是这样,尽管每天都在聊天,然而实打实地见面后,还有种与网友面基的别扭与生疏。
目光下移。
邵旭北的衣服好像都很笔挺,不管是大衣还是羽绒服,都看起来材质很好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他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宛若刚从玻璃柜里拿出来的洋娃娃,衣物看不出曾经穿过或洗过的痕迹,面料上每一丝褶皱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它应该存在的地方。
江自鸣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
这一身都是今年过年时刚买的新衣服,本该很干净的,但农村灰尘多,她的两个袖口不到一星期就变了色。
在出发前几天,江自鸣把棉衣洗了一遍,然而没想到晾干后留下了难以抚平的痕迹,皱巴巴的,像咸菜一样。
对比也太惨烈了吧。
江自鸣脚步悄悄往外挪了挪。
邵旭北一下子像是从待机状态复活了似的,快速抓住江自鸣行李箱的把手,往回来带了带,“怎么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倦怠。
“没事,”江自鸣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撒了点儿小谎:“脚麻了,活动一下。”
人群开始缓缓前进。
邵旭北看着前方,抓着行李箱的手接过主导权,另一只手好像长了眼睛,精准圈住江自鸣的手腕,嘱咐道:“跟紧我。”
这是邵旭北第一次坐火车,坐的还是绿皮火车。
一进车厢,上个世纪遗留的残骸便撞入眼帘。
首先闻到的是而是混杂着人肉味儿、泡面味儿还有脚臭味儿的复杂气息,接着车厢内蒸腾着的浑浊热气扑面而来,邵旭北立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再定睛一看,地上空闲的地方放了许多行李箱,还有绿色的编织袋,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下脚。
他的身影顿在前面不动了,江自鸣晃晃胳膊,挣不开,但邵旭北也没反应,只好用另一只手,戳了戳邵旭北的腰:“怎么了?”
邵旭北毫无防备,浑身一哆嗦。他艰难地扯出个笑:“没事。”
他真的很想逃。
提起一口气,怀着赴死的心态踏进车厢。屏住呼吸找到自己的座位时,邵旭北已经被这里邪恶混乱的景象冲击得几近失去理智了。
这短短的几米,是邵旭北这辈子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他这辈子受到的惊吓都没有刚才一分钟多。
这个大哥,你不洗头就算了,能不能不要脱鞋?
大爷,咳嗽的时候稍微捂住点嘴巴,咱积点儿口德吧?
幸好座位对面是三个女生,看起来和他们一样是大学生,看起来体面一些,否则邵旭北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临时跳车。
放好行李箱,邵旭北忍痛让江自鸣坐到了里面的位置。
他发誓,这是他二十年来做过的最大牺牲。
心里后悔极了,他干嘛放着飞机、高铁、私家车不坐,要跑来这里受罪?
……
邵旭北想起来了,是为了江自鸣。
他微微偏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人。
江自鸣抱着包,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神澄澈,像踏入陌生领地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又新奇地打量着周围。
她的表情很干净。
“在看什么?”
江自鸣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凑近些说话:“……我在看那个小孩儿和她妈妈,感觉好幸福啊。”
幸福?
邵旭北觉得荒谬。
这节车厢满是污垢与病毒,像是要驶向地狱。
素质低下是次要的,大多数乘客看起来都很风尘仆仆,表情疲惫、不安、迷茫、冷漠,脸上带着苦难所留下的痕迹。
包括江自鸣觉得“幸福”的那对母女。
她们坐在不远处。
母亲裹着艳粉的头巾,皮肤老化粗糙,从脸上远远看不出她的年纪。小孩儿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三四岁,被妈妈抱在怀里,额发凌乱,看起来很受罪。
这有什么幸福的呢?
邵旭北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
“你看她的小鞋子,从鞋底就能看出来是自己缝的,我小时候也有一双。她妈妈肯定非常爱她,小孩儿脚长得快,一双鞋穿不了太久,她还给她绣了那么多花和小动物。”
这……也能算幸福吗?
邵旭北注意到小女孩儿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眷恋。
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邵旭北的心上。
他没办法说她们是不幸福的。
但这和他想的那种幸福不大一样。他之前觉得,幸福是一种昂贵的东西,要用很多钱来保证它的坚固与持续。
于是他轻声问:“这样会不会太辛苦了?”
“辛苦和幸福并不冲突呀,”江自鸣回答得理所当然,“为自己爱的人付出,再辛苦都很幸福。”
“尤其是想到,如果自己可以多承担一些,我爱的人就能够少辛苦一点,我也会感到幸福。”
说完后,她立即又有了新发现,不等邵旭北的回应便跟他分享:“那个叔叔的手机挂坠是粉色的耶。”
邵旭北循声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黑瘦的叔叔,穿着绿色的迷彩外套,手机屏幕右上角碎了一块,下面挂着一个看不出形状的粉色吊坠。
这个年代还用手机挂坠的人已经不多了,用粉色挂坠的四五十岁大叔,更是少之又少。
江自鸣推测:“这应该是他老婆或女儿送给他的……我猜……他应该是要外出打工,所以座位底下放着铺盖……”
邵旭北听着听着,注意力就不集中了。
无他,江自鸣越讲越投入,不知不觉间,她的唇离他的脸颊似乎只有一掌的距离了……
邵旭北能感觉热气扑在耳边,让人心猿意马。在控制不住想转头的前一秒,反手用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小声点,声音太大了。”
江自鸣从那种状态中脱离出来,以为被观察者发现自己了,立刻向后缩回自己的位置上。
片刻后,偷偷探出脑袋来看看,发现没有人在关注自己这边后,松了一口气。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江自鸣觉得邵旭北有些兴致缺缺,“能从这些细节里窥探到一个人生命中的一角。”
邵旭北挑挑眉:“我是不是发现了你某种不得了的爱好?”
“才不是呢!”江自鸣气鼓鼓地,“就是觉得很美好啊,不管多么高贵、多么狼狈的人,都能通过一些细节看出对方的经历或生活痕迹,也能从中发现和他拥有联系的某人。”
“这很奇妙呀。我喜欢看不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看到很累但还在拼搏的人,就会觉得生活也没有那么糟糕,你看还有那么多人在努力。”
“一想到大家都抱着‘想要过得更好’的想法,就觉得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纽带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感觉好安心、好亲切。”
“很累但还在拼搏的人”吗?
邵旭北手心微微出汗,他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有多么难受,“那当你看到那些过得很好的人,你会怎么想呢?”
江自鸣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许多。
她想也不想:“我希望她能永远过得这么好。”
邵旭北像是不满意这个回答:“太敷衍了。我要听真心话。”
“这就是真心话!”
“那就是太单薄了,我不满意。”
江自鸣只好又冥思苦想。
还没多久,不满意的那个人还总来骚扰她。
江自鸣不胜其烦,尽可能使自己的想法变得“丰满”。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当然也会有点嫉妒啦。”
向人剖析自己的内心,是一个很危险的举动,更何况对面坐着的人是邵旭北,是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但是……
江自鸣还是选择相信他。
她是那种很不容易又很容易就交付全部真心的人。
她是那种哪怕被伤害,等伤口愈合,反倒又能替对方着想,还能笑着说原谅的人。
她是那种非摔到爬不起来才能长记性的人。
“也会觉得不公平。人都是平等的,凭什么有些人一生下来就享福,而另一些人却要有吃不完的苦头呢?”
她这话不是在为自己叫屈,而是在为妈妈。
妈妈本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如果上帝说,幸福的人只能只有一个,江自鸣会毫不犹豫地让给妈妈。
“后来我接受了。因为我发现,痛苦不能改变事实,如果一直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生活是不会好起来的。”
她说完了。
邵旭北问:“只是接受吗?”
“或许……还有好奇和憧憬吧,”江自鸣想了想,“我也想过上很好的生活,带着我的家人一起。”
气氛变得有一点点沉重。
江自鸣觉得邵旭北好像有点不开心,于是转移了话题:“其实我是我们村里最幸运的,长大后交到了很多好朋友……”
“只有好朋友吗?”邵旭北突如其来地抛下一个重磅话题,“你没有喜欢过别人?”
沉默一瞬,江自鸣垂眼:“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