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2月。
六渡桥口中山桥边,安初堂。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乔宥匆匆合上门,情况紧急,他甚至等不到就座便开口道,“好消息是红二十五军已入陕了。坏消息是□□调集了豫鄂陕地区大概30多个团的兵力,要对红二十五军实行堵截和追剿,企图在红二十五军立足未稳之际,将其消灭于商洛山区。1月下旬时展开了第一次‘围剿’,至今战况未明。”
何重照微微皱眉。红二十五军北上抗日离开后,鄂豫皖苏区一度超负荷运转,压力不减反增的同时抗压主力消失,也亏得是地方游击部队反应快、群众积极补充才不至于被冲垮。如若红二十五军陷入窘境,他们能否增援绝对是个缥缈的未知数。
好在她从不过度思虑未发生的虚无之事,念头没转半圈就合理消解了。
“斗争中锻造出来的战士可不是风吹就倒的纸老虎,□□想以数量优势取胜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还怕这个?”她舒展眉头,以盈盈笑意温柔挑衅,“他不信邪尽可试试看,不超过一年就会有新的根据地出现。”
何重照是位极其擅长做思想工作的女同志,她如同定海神针般镇着军心,温和而不柔弱,雷厉风行却不咄咄逼人,笑眯眯说几个字就能重过千钧。
“还有一件事。复兴社要重建了,为了即将发起的反对排日运动。”乔宥取出周酉照片,放在桌上,“暂时担任社长的是原上海特务区副区长周酉。这个人很有手段,组织群众运动时一定要小心他。”
何重照扫描一遍,自动搜索匹配出了相应事迹:“早年赴法勤工俭学,是旅欧共青团支部的负责人。25年被中央派赴去苏联进修,26年回广州参加革命,27年南昌起义部队在潮汕遭遇挫折时他携金逃跑,加入国民党,开始从事特务工作。他担任特务区区长的那几年是□□最严重的时候,程机以为他出身中共能挽救他们信息不灵的颓势,但其实并没什么起色。不过他后来举办的杭训班还是颇负盛名的。”
乔宥一愣:“他曾是咱们的人?”
“嗯。知道的人比较少。我也是在上海负责特科工作时听我师父讲起才晓得的。”何重照轻叹,想起了那个倔强蛮横却也博学多才、冷静机敏的老头,“他叛党前颇得我师父欣赏,我师父说他那会如明珠般闪闪发光,上进,聪明,能干。即便是后来明珠蒙尘,我师父依然受他之前形象的影响,极其看重他,不惜申请下调特科,想接近他、劝回他。可惜彼时他被程机宝贝得紧,正无限风光,根本不在乎我师父一片苦心。”
出于谨慎旁观的心理,乔宥在此之前没有提过周酉,因此对于何重照所说的往事也无从知晓。他原本还担心周酉即便与他合作也只是失望之下的权衡利弊,如今却发现还能挖掘出另一种可能——如果程机和沈浓睡足够给力,或许可以复活周酉逝去已久的初心。
乔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周酉现在铆足了劲要做出番事业冲刷复兴社的劣迹,恐怕不能小觑,咱们的同志千万不能给他留立功的机会。”
“这个你放心,无论对手如何,同志们都不会轻敌。对了,”她神色稍见轻松,“你之前不是说想回甘肃看看家人么?组织上的意思是趁这个春节回去一趟。”
“组织的好意我领了,但是还是算了。”乔宥低头道,“北边抗日,西边反围剿,哪里都水深火热,我没心情。”
何重照早料到他不愿脱身,微微一笑:“不白去。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的兵合并后师长之位挂的是你的名字,按规定你应该在一个月内赴任。由于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组织上给你后延直到卧底任务完成。虽然近两年未必有此种可能,但你早晚要过去,上战场前回趟家是人之常情。回去看看吧。”
她说得有板有眼,神色中的打趣却难以被忽视。乔宥哂笑:“这理由立不住脚。两年之内想回去任何时间都可以,何必非挑着这个节骨眼呢?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不错。”何重照小玩笑被戳穿,恢复了谈正事的严肃神情。她见惯了惊涛骇浪,想起接下来的事却忽然升腾起了期冀和兴奋,“我们在考虑兴建军工支持抗日的事情了。”
“真的?!”
乔宥险些窜个三丈高再翻两个跟头。居然真的有人把那份他以为会埋藏多年的计划书翻出来并仔细考虑了。
何重照点头:“虽然急不得,但战略眼光已经锚定了。抗日扩大化在所难免,必须提早做好持久战的打算。你的任务就是勘察,看看哪里适合。但也不是非要个结果,心里有数即可,日后再慢慢推进。”
“好!特别好!”乔宥低落的心情瞬间在时运之风的吹拂中涌上山峰,等周酉与程机的纠纷彻底了解,军工厂正好有了雏形,互相背书,事就成了!
在此期间,没准还能把闻桦的事弄清楚。“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请教——您觉得现在可以着手做动员闻桦入党的工作了吗?”
何重照微微蹙眉。组织上考虑过吸收闻桦,可这个人有点邪性,只接受以乔宥为渠道的沟通,对于试图绕开乔宥直接交流的人一概婉拒,看起来像是给乔宥撑后台、提身价。大概比起真正接纳他为同志,还是合作更适合目前的状况。
“还不急。至今为止,他信任的只是你,不是我们。”她说,“你可以多带他了解了解共产主义以及组织的情况。虽然党处在战略转移中,生死存亡之状况不明朗,但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共产主义、属于无产阶级的。他能信任我们的主义,就能信任我们的组织。”
信任我们的主义……乔宥恍然大悟:“我明白。”
大后天即是正月初一,武汉整个城市都洋溢着喜悦热闹的氛围。临街店铺张灯结彩,红布红字红灯笼。集市上各式小吃香味混杂,飘出十余里。商家朗声叫卖,行人拱手贺喜,杂耍戏曲锣鼓喧天,热融融的暖意扑面而来。
“还是要出来转转才有氛围。”乔宥仰头环顾四周,夜幕高远,被两侧灯火夹成墨色的闪烁着星子的河流,“今年是29年以后咱们第一次一起过年啊。”
他们的手十指相扣,揣在乔宥大衣兜里。温暖而隐蔽,是个能并肩牵手却不会招致异样目光的方式。
闻桦趁乔宥感慨的功夫迅捷地买了两串糖葫芦:“还是和你一起过年才有氛围。”
“糖葫芦。从前在北平倒是常吃。”乔宥把冒出尖的糖片塞进闻桦嘴里,“尝尝正宗不。”
琉璃色糖片散发着甜气,闻桦在咬下的一刻恢复了童年的知觉:“正宗。”
乔宥松开握住他的右手,伸拇指抹去他嘴边粘住的糖渣:“今年去甘肃过年吧,见见我小姨和小姨夫。”
“大后天就去?”闻桦想了想,“要见家长得买些什么吧?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乔宥在袖子上蹭干净手指,缩回兜里扣住闻桦从未动窝的左手:“来得及。给Vida买的时候一并买好了。”
他们慢悠悠地顺着大流往前走。
提及给赵未答寄的年货,闻桦眼前涌现乔宥在指挥塔楼里专心致志做针线活的模样:“你还给她缝小兔子。”
训练场里有几只负责抓耗子的猫,乔宥闲逛时天天跟它们玩。换毛季时乔宥攒了一大堆毛,没事就织皮草。四支队为期一周的综合演练中,为在监控全场的同时确保战场环境真实沉浸,他唯一可待地点就是中心塔楼。七天七夜闷在四四方方的屋子里,结果就是出来时带了个用布、棉花、猫毛做成的小兔子,白色的软绒绒的毛,黑色玻璃珠的眼睛,耳朵芯子染了浅粉色,圆润可爱。
“如果你想要我也给你缝。”
“我要豹子。”
“我研究研究。”乔宥咬了个山楂,“傅方酬呢?他怎么过年?”
“估计是回家。家里有头有脸的,哪能真让大少爷在军队里过。”
“他家到底何方神圣,当真半点都打听不了?”
乔宥委托宋胡安在北平调查了许多次,却一无所获,根本挖不出傅方酬的家世背景。
闻桦淡淡道:“有心藏着,自然什么都查不到。”
“看来是要他真刀真枪地拼上来。”乔宥顿了须臾,“既如此,恐怕不会搞特殊。他还是得在军队里和其他人一起过年。”
“有可能。该说不说,他今年表现相当之好,连战连胜,晋升速度直逼你当年。”
乔宥喉咙处糖渣和山楂碎一卡。长江后浪推前浪,他知道傅方酬远胜他。他的成名之战是和自己人打的,说破了天直奉之战也只是军阀乱斗而已。傅方酬打的是日本人,是保家卫国。他晋升得快是多多少少是借了闻桦的势力,而傅方酬全凭自己。
他费力地咽下去:“这个人天赋十足,未来不可小觑。”
“现在抗日局势不好,连立功也有风险。日方咄咄逼人,得寸进尺,而南京一味委曲求全,”闻桦神色中的寒意蔓延,“今日上午□□就中日‘亲善’问题答中央社记者问,说日本广田外相在议会所发表的演说很有诚意,朝野深切谅解,全国同胞要以堂堂正正的态度和理智道义的指示制裁反日行为,以示信谊。中日还有什么信谊可言,人家要亡国灭种,还跟他们谈道德。这个月制止的是游行示威,没准下个月就制止武装抵抗了。趁着能打多揍几顿,这才合算。”
乔宥不由自主加重了右手的力道,几乎能捏到闻桦的骨头:“如果□□真的制止武装抵抗,你怎么做?”
“还有别的路可走么?”闻桦轻轻地笑,状似不经意的两个字藏着翻江倒海,“造反。”
乔宥骤然放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一定掐疼了闻桦,于是欲盖弥彰地在可能会有红痕的地方揉了揉:“如果真的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也唯有拼命一搏了。你放心,我们会策应你。”
1929年与苏作战因孤军而败,腹背受敌的困境像梦魇一样缠着闻桦。不抵抗的名声能找上他,多半也是对它的恐惧在作祟。东北沦陷后无家可归的东北军是奉系最后的痕迹,闻桦本不该拿三省的底子作赌注,可若国家已到亡国灭种之际,他不怕玉石俱焚。
共产党能帮他也好,帮不了也罢。1931年就该作出的选择,是他逃避了许久。闻桦舌底苦涩,却还是笑:“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