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乔宥与周酉再次约见在其貌不扬的咖啡店。
空白的合同摊在桌面上,周酉取出黑笔,准备当着乔宥的面签字。他持笔姿势慎重,神情凝重认真,仿佛在进行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
他正全神贯注地酝酿第一撇,乔宥忽然开口打断:“真的想好了?”
周酉的手擎在空中:“想好了。”
笔尖复又下移,将要落到纸面。乔宥道:“你在国民政府的路还没走绝。”
周酉一怔:“什么意思?”
“党务调查科还在,你觉得复兴社真的能倒台么?”
陈果夫陈立夫的特务组织还在,□□需要另一股势力制衡他们。只要他们不倒,复兴社永远不到鸟尽弓藏的地步。周酉恍然大悟:“现在的解散只是暂时的,如果我暗中收拢,总有一天能重组。”他警惕地盯着乔宥,“那你的愿望不就落空了吗?”
两个愿望——复兴社烟消云散和拉拢周酉合作军工厂,同时落空,周酉怀疑乔宥透风的动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有跑路的可能,我不想冒这个险。或许是时机还不够成熟,可能要多等等才能迎来正式建立合作关系的转折点。”乔宥毫不躲避他的戒备,坦然笑道,“做不了合作伙伴,至少要做个朋友。为你谋个更好的前途不是我作为朋友的分内之事么?”
周酉想说我没认过你这个朋友,可乔宥刚为他拨开迷雾,即便再狼心狗肺也不能仅隔三秒就和人家拉开距离。
“我的前途没准会害死你。”
“我说过很多次了,留我一条命就是给你自己留一条后路。”乔宥手指轻点合同,“它先放在你那里,等什么时候想起我这条后路了,再作商量。我还要去赶火车,不多陪了,周社长慢用。”
说罢,他礼貌致离别礼,带着保镖离开了。
周酉仍在处理乔宥释放的信息,不管他是何动机,他所言是无误的。倒的是程机不是复兴社,他们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周酉多一刻也坐不住,胡乱攥起合同走出门。
候车大厅里众生百态,他们服装各异、神色不同,唯一的相同点是都沉浸在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线里匆忙奔走。有人靠着墙根静静出神,有人与同伴高谈阔论,有人哀叹时局,有人热切地聊着家长里短。背景环境整体介于嘈杂和吵闹之间,人们能与同行者流畅清晰地交流,谈话之外的第三者却难以听清。
窗户下有三人并排站,都着西装,戴墨镜,拎公文包,似乎只是寻常地走公事,然而西服外套下不仅是熨帖得体的衬衫,更有别住的枪和绑紧的□□。
左别云咬着墨镜镜腿,郁闷地问乔宥:“为什么不走VIP通道?”
乔宥淡淡道:“你以为我有很多钱吗?”
“大帅到底知不知道您今天的行程。”
“知道。”
“不可能吧,大帅如果知道,肯定会给你定上包厢啊。怎么会是现在这个待遇?”
“现在这个待遇怎么了?来的时候不是带你去买了墨镜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项归悠悠道:“师长藏私房钱了。”
乔宥将墨镜下勾,停在鼻翼处,露出眼睛警告项归:“胡说八道,中饱私囊的事我怎么会干?你们总是在背后议论,说什么我惧内啊藏金库啊,以为我不知道?我迟早整顿这种不良风气。”
左别云扑哧笑了出来:“当年和我们一起嘀咕褚师长打牌使老千的不知道是谁,现在真是富贵了,忘了旧年兄弟。”
乔宥瞬时偃旗息鼓:“好好的翻什么旧账。”他缓缓把墨镜推回去,咳了咳,“不许告诉闻桦。”
左别云道:“师长,其实大帅不怎么管你花钱。就算告诉他,又能有什么后果?没准他心疼你勤俭持家,还给你多补贴万个八千。”
项归一针见血:“师长不愿意吃软饭,他花大帅的钱有道义负担。”
“这是何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新军建基地开始咱们基本就都走的大帅私账了。师长,”左别云真诚地拽着乔宥的袖子,“一个人吃软饭是难受,但现在有一群人陪你,会不会觉得好一点儿?”
乔宥忍无可忍但又无可奈何:“你们俩在队里老老实实的,我以为你们改了性子呢……早知道你俩话这么多,我宁可只身赴宴。”
左别云眼神微显黯淡:“队里挺压抑的,大家都不太熟,活络不起来。”
一师留奉部队始终被藏得很严实,和其他部队接触机会极少,甚至如今有泰半东北军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积年隔阂在特种小队中的投影就是泾渭分明,鲜有交往。彼此的生疏使得笼罩驻地的空气永远冰冷,本该融合的力量冻成了两块互相抗拒的冰。
乔宥察觉到了这个现象,但他直到刚刚才意识到问题亟需解决——部队氛围已到了压抑的程度,练再久合作技巧都弥补不了心灵的南辕北辙。
“下下周进行第一次综合考评,打乱所有人重新分队,四支队伍分别驻扎东南西北角,在各自划定的训练场地开展活动。”乔宥顿了顿,“关个十几天就有感情了。”
左别云大惊失色:“你要拆散我们?不行不行,我们可都是跟您出生入死的兄弟,您就忍心看我们骨肉分离、天涯各方?”
项归下意识“嘘——”。
乔宥闲时没大没小,正经时雷厉风行,他决定的事即便闻桦也未必能左右,左别云不该再多贫嘴的。
“左别云同志,你是特种部队里无坚不摧的战士,不是幼稚园里没了玩伴就玩不下去的孩子。”乔宥冷面无情,“照此执行,不得有误。”
左别云低声答:“是。”
出了车站,王厉山派专员将他们接进驻地。
“这是你的两位保镖?”王厉山笑哈哈地与左别云和项归握手,“浑身的腱子肉,相当有实力啊。”
乔宥道:“今时不同往日,还是谨慎为上。”
“你小心一些是应当的,我听佟居上说你被程机折磨得不轻啊,现在都恢复过来吗?”
“还有些伤,不打紧。”
王厉山骂道:“这帮鹰爪真是心狠手黑,他日落到我手里,必要让他们知道知道反王师长罪的待遇。”
斟茶兵端上茶水,左右自动屏退。屋里只剩下两人。
“货款都已入账,我亲自查过,没有任何问题。往年粮食收上来多半都只能贱卖或烂在谷仓里,今年终于寻到个赚钱门路了。我们给了民众补贴,剩余的正好能填上军费的洞。乔老弟,”话至此,王厉山总是布满倒刺的粗糙嗓音似乎被抹了一层柔顺剂,“这次可多亏了你呀。”
他这般诚恳,乔宥再推脱就显得虚伪清高了。他叹气,目光微落,预备使个欲扬先抑的法子应承下来:“我功劳实在不算很大。粮是乡亲们筹的,钱是闻大帅付的,货是士兵们运的,我顶多牵线搭桥从中协调罢了。不过,”他视线上扬,真挚道,“能尽绵薄之力也算报了王兄围剿中百般助我、在我逃难时收留我的恩情了。”
王厉山摆摆手:“哎,这样芝麻大的事你无须挂在心上。”他审视门口,确认保卫严密后取出腰间挂着的钥匙,拧开抽屉的锁,取出了一个密封无数层的文件袋,“佟居上托我给你的东西。”
“谢谢。”乔宥接过来,忍不住留意它乱七八糟的缠线和包装,佟居上是仔细妥帖的人,怎么把它倒腾得如此寒碜呢?
王厉山及时补充:“我又额外包了几层。毕竟是重要文件嘛。”
乔宥连忙收起疑惑的神色并再次郑重道谢:“王兄有心了。”
他细细解开盘虬错节的扎绳,撕了五张封条,拆了三层牛皮纸袋和两层油布纸才亲眼得见压封六年的白纸黑字。
不错,正是任溉截获的证据。
在他给佟居上留言里,有一条就是找寻这批证据的下落。
十九军手里没有,杜五手里没有,共产党也没有,想来想去,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程机压住了,另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概率是任溉交予了他。他思索良久,如果说有最合适的时机,一定嵌在那个发生于9月末的变故中——任溉雨夜突袭拜访,沈浓睡寻衅滋事。他调动了所有相关记忆,终于锁定住一个细节:任溉翻了很久他们的地图。
地图不会被轻易抛弃,尤其乔宥历来重视整理信息资源。在地图上标记隐藏地点基本可确保消息不会中断,万无一失。
到此事情大致明朗,但他还对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保持警惕性,为避免走入僵局,他作了两手准备,佟居上彻查地图,他试探程机口风,两路兵马必有一路能得回响,幸甚至哉,虽然佟居上直到复兴社解散十数天后才终于挖到文件藏身之地,但总算是成了。
其实以程机、沈浓睡、周酉的敏锐度,佟居上的秘密任务极容易被发现,奈何有个乔宥吸引了大部分火力,他们被拖住了。
——乔宥以身入局,不仅是为了推覆复兴社,更是为了牵制注意力,让佟居上在更为安全的环境中秘密搜寻资料。
兜兜转转,数条人命,刀山火海,总算见到真容了。乔宥心内五味杂陈,正要抬头与王厉山说什么,发现人家早溜达出去避嫌了。
王师长是个粗中有细、极重边界感的人。
乔宥复又垂首查验。
三份名单,一份申请,一封密令,一份供词。
数量准确,内容无误,证据真实有效。乔宥强行压抑因通读全文而升腾的怒火,小心翼翼地将之收起。
“别云、项归!保管好这个,咱们即刻返程……”门口只站着项归一人,乔宥问,“别云呢?”
“他跟王师长去取您的西服了。”
西服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在他眼里那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项归接过公文包,乔宥踏出屋子,转了转戒指,银环反射着阳光,光点落在他眼中化作了寒芒。
光顾着收拾程机,忘了收拾宋胡安了。[1]
回汉口后钟故山将乔宥接到了银行公会大楼,两个保镖则歇在市区的临时宿舍,待第二日中午再驱车返回驻地。
“开了一下午会,实在抽不开身才让我去接的您。”钟故山带乔宥穿行办公区域,走向尽头的会议室。
“理解。辛苦你了。他吃晚饭了吗?”
“没有。六点到六点半是有个晚饭时间,但当时几位主任都有要事汇报,大帅没来得及吃。”
走廊上只亮着临近的两盏灯,会议室门虚掩着,狭小缝隙里透出的光也是昏暗的。钟故山轻轻推开门,宽敞空旷的屋子里摆着长条红木桌,左右两侧各列二十个座位,天花板上的四个吊灯唯剩最靠近门的一个坚持发散光芒。闻桦仍停留在开会时的主位上,趴着桌子睡得极沉。
“麻烦你去街角的面馆里买两份剁椒肉酱面。”乔宥轻叹,“今天晚饭可能要在这里解决了。”
钟故山点头离去。
乔宥脱了外套拎在手里,踏着朦胧的光影走近闻桦。
他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碎发遮住了眉骨。黑暗里看不清五官细节,只能描摹出侧脸轮廓,那也是精致漂亮的。乔宥将体温尚存的外套盖在闻桦身上,俯身时闻到了混着紫薇香气的中药味。
他的动作很轻,闻桦却还是一碰就醒了:“出入平安?”
“出入平安。”乔宥就势抱紧他,“再睡会儿吧。”
“楼里人多么?”
乔宥附耳道:“走的小路,没人看见,放心。”
即便有了新的身份,乔宥仍然需要避免与政府工作人员打交道,谁知道会不会有程机的耳目呢?
“那就好。”闻桦迷迷糊糊坐直,外套有下滑的趋势,但由于乔宥抱得挺紧,它仍旧牢固地披在闻桦肩上,“你还没跟我说拿来的是什么。”
乔宥松开他,勾过他左手侧的椅子坐下,从包里拿出文件袋搁在桌上:“这事儿发生挺久了,当时你在国外,我怕你着急,所以一直没跟你说。”
闻桦还没完全清醒:“你怀孕了?”
乔宥无语凝噎,良久方道:“虽然我乐意效劳,但现在技术水平显然不够。等科学家们攻克这一难题我们再考虑这个可能性。”他起身找到控制大灯的开关,打开了位于他们斜上方的吊灯。
屋里亮堂了,闻桦的神志也彻底复原了。
乔宥坐回位置:“宋胡安要把南京下黑手的证据寄给穆靳,却被任溉中途截获。事发突然,任溉没来得及将文件转移给我就遭遇了暗杀。那时局势很乱,十九路军忙着福建起义,六十一师在河南无路可走,穆靳对我起了疑心,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