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2月2日夜。甘肃会宁城。
左邻右舍寂寂初定,偶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衬出夜的安静和纯粹。风夹着细沙撞窗棂,火炕和炭盆奋力烧着,屋里热得令人眩晕。秦木兰一会儿拽平桌布,一会儿擦净书架上新落的灰尘。脑门上贴着福字的黄狗安静地卧在堂屋中央,时不时竖耳聆听风吹草动。
门帘一掀,臧治走进来,跺跺脚抖落衣服上的沙子:“饭热好了。”
秦木兰惊叫,拎起扫把龙飞凤舞地把那一摞沙子除掉:“刚弄干净!”
“漫天都是沙子,扫不完。”臧治说着,关严实了内门,“好在门窗都做了防沙,沙子进不来。”
秦木兰犹不放心:“你去东屋里看了吗?”
“一粒沙子都没有。”臧治坐下倒了杯茶,“你歇会儿,从前天忙活到现在没见你休息过。”
“我比较激动嘛。歇不住。”秦木兰高高兴兴地掰着指头,“一眨眼都十七年不见了。肯定长得比还明都高。”
汽车引擎轰动和轮胎丝滑着地的声响由弱至强、由远及近的传来,明黄近光照亮了车身两侧的墙,声音和光亮吸引了各家看门狗,纷纷闻声而动,依次大叫。两辆车一前一后踩了刹车,停在院外,紧接着响起开车门和用力合车门的动静。
秦木兰披上棉袄,急急赶到大门口。
风略小,沙子也有所沉降,模模糊糊地勾勒出车灯打出的光束的轮廓。车后备箱处站着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卸礼品,臧还明和臧白玉她日日见,另外一人却是阔别已久。她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逆着后车车灯的光使劲看他——果然比臧还明稍高些,大约有一米八三的样子。头发还是小时的棕色,在光里的色泽像是刚出锅的糖炒栗子。额前碎发下的眉眼深邃,是五官中最为浓墨重彩的地方。鼻梁很高,唇红齿白,下颚线条清晰漂亮,和记忆里少年的脸无甚出入,只是婴儿肥不见了。
“宥子!”她提声,快步走到他身边,结结实实地抱住他,反复念叨,“都长这么大了,这么高了。”
乔宥尚未平复的雀跃心情再次激动,他抱着小姨时能看见她发顶的白丝,零碎的几根都很短,大抵时已被她提前剪过了。记忆里的秦木兰始终年轻漂亮,即便有了两个孩子仍旧活力四射,意气风发,如今居然也需要藏白头发了。
臧治也过来了,他没和乔宥热情拥抱,只是重重地拍他的肩膀:“成材了。没辜负我们的期望。”
“小姨。小姨夫。”乔宥眼底泪意盈盈,“这些年过得如何?身体还好吗?”
秦木兰笑道:“好。怎么不好。你每年都寄钱过来,我们过得滋润着呢。”
臧治道:“身体都特别好。每逢天气好的时候我们都出去运动,强身健体,这几年一点病都没闹过。”
臧白玉左右手各拎两个礼盒:“爸爸还自学了中医呢,有一点病的苗头都坚决掐在摇篮里。现在都是附近小有名气的郎中了,好多人都来问诊。”
“那就好那就好。”乔宥向后招手,“闻桦!”
闻桦站立在后车右后视镜处,背朝众人与左别云和江北望讲话,风里听音都是零零落落的,乔宥叫了他后他才知道家里正在大团圆,忙大踏步走过来。
光被遮住了一瞬间,秦木兰下意识屏气凝神,她倒要看看这个和乔宥纠缠二十余年的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比乔宥高两厘米,身形却清瘦许多,臧安和她说这孩子怎么补也补不起来她还不信,如今见了真人总算明白这种感觉了。好在他并不单薄虚弱,身姿挺拔,步伐稳健,自有骨气顶着脊梁。
他的面相变化略大,秦木兰记得他小时总是心事重重而不耐烦地皱着眉,透着股阴郁和孤僻,如今却是莹润如玉,皎皎似月,眉目柔和而矜傲,神情贵气却不骄横。
他们尚未正式成婚,闻桦张口喊人时不好太亲近,只能说:“叔叔阿姨过年好。”
“啊这孩子真是好。”秦木兰也拉住他,“进屋进屋,别在外头站着了。”
因为夜已深,简单地用过饭后大家各自安置。还明和白玉二十岁上便已在外买了房产,为了过年才暂且搬回了西侧两个厢房,东边两个厢房腾出来给乔宥与闻桦及随行人员左别云、江北望居住,昔日略显空荡的院落瞬间热闹了。
乔宥敲敲他们与左、江的隔墙:“厚不厚?他们能听见咱们说话吗?”
闻桦欲言又止,小声道:“在这里也做?不合适吧。”
邻屋原本要回应乔宥疑问的左别云火速闭嘴,用布条胡乱捏了耳塞戴上。
“除非我想要向小姨炫耀咱俩有多蜜里调油。”乔宥叹气,“否则我不会在这个节骨眼颠鸾倒凤的。”
“体面人。”闻桦脱了军靴,往地上倒鞋里的沙子,“那你在这里还可以给我倒洗脚水吗?”
“哎呦我说少爷……”乔宥走到闻桦身前,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望进他亮晶晶的眼睛,“当然可以了。”
秦木兰掂量着红包:“你说这改口费是明天给还是大年初一给?”
臧治往炕洞里塞柴火:“改口费是结婚时给的。你手里这个应该叫见面礼。”
“我分得清。”秦木兰从梳妆匣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这是见面礼。我姐姐临走给我留下的,嘱咐我交给她未来儿媳妇。”
盒子里是只羊脂玉镯,臧治尽力回忆他们结婚的流程:“我怎么记得这是聘礼。”
秦木兰挽开袖子,胳膊上的金镯滑至她手腕:“你说的是三金。”
两人面面相觑。
秦木兰再次掂量红包:“所以这钱是什么名目?”
臧治果断道:“压岁钱。”
秦木兰深以为然:“英雄所见略同。”
凌晨两点左右风停了,沙尘在后半夜陆续沉降,次日早起时万里长空澄澈无云,冬日阳光大方爽朗,空气里涌动着独属于西北的干净。
闻桦醒时卧榻之侧已无人,只搁着他要穿的新军装。床头柜上的保温杯装了温度适宜的热水,伸手就能够到。炕洞里添了新柴,烧得被褥滚烫,屋子里蒸腾着热流。
他下床洗漱,乔宥连脸盆和牙杯的水都放好了,不凉不热正是温的——难道乔管家倒热水时还特地估算了起床时间和降温速度?
虽然平时也无微不至,但还不至于伺候到这个程度。闻桦左思右想,这不就是炫耀他们有多蜜里调油吗?
洗漱穿衣完毕,他踏出了东厢房的门。
门外坐着的黄狗像是等候多时,一见他就绕着他转悠,扑棱棱摇尾巴,打到腿上还怪疼的。
从昨天初见面起黄狗就很喜欢他,使劲蹭他,他走到哪跟到哪。
“大福?”他蹲身捋了捋它的毛,黄狗素日伙食不错,吃得油光锃亮,摸着手感极其顺滑。他眼前忽然闪现1913年陪着他走过数十里路的毛茸茸的身影。那年乡下遭了土匪,韦井梧给他塞了十块银元让他去北平找闻质,彼时的他10岁,自己根本走不了多远,是家里的老黄狗一路护送,才让他平安抵达北平城下。
在北平的前两年是独来独往的,学堂里多是达官贵人的子弟,他交不到朋友,偶尔还会因落单受他们欺负,学校里乔宥还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放了学就鞭长莫及了,于是黄狗承担起保护的任务,接送他上下学,陪他度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少年时光。
1915年韦井梧难产去世,老黄狗也随她而去,它是个太忠诚的伙伴,要在每条路上护送他们家的人,甚至包括黄泉路。
事情很久远了,可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它黯淡斑驳的毛色和黑水晶般透亮灵动的眼睛。
“可惜临了也没让你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他自言自语,“苦都是你吃了,福都是我享了。”
大福忽甩过脑袋朝他咧嘴笑,他不由嘴角上扬,望向小狗的眼睛。对视的一刻,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它的目光是庆幸欣喜而又珍视赤忱的,像是兜兜转转,久别重逢。
有什么轰然击中了他。 [1]
“是你吗?”他捧着大福的脑袋,低头用额头蹭了蹭它脑门上的福字,“如果是你就好了。你就应当这么幸福的。”
乔宥掀开厨房门帘,透过缝隙静静地看。
他无法确定大福是否真和那条名为魏晋的老黄狗有何联系,但他知道它对闻桦意义非凡。1915年闻桦重回学堂后性情大变,很大部分原因就是受了它离世的刺激。能在这里找到救赎,也算弥补久久难以释怀的遗憾了。
闻桦松开它,拍拍它的背,站起身往厨房走。
乔宥放下了门帘,回到灶台前。
“今天起得这么早,是要准备满汉全席么?”闻桦掀门帘闪进来,一丝寒气趁机而入,立刻被热气冲散了。
乔宥伸筷子从锅里夹了口刚炒好的鸡蛋,吹凉了喂给闻桦:“满汉全席不敢当,略施身手罢了。”
鸡蛋鲜嫩,薄薄的油汁喷香解馋。明明是挺普通挺简单的一道菜,偏他能炒得出神入化。闻桦努力克制再要一口的冲动:“多炒几个。不然抢起来不够吃的。”
“谁和你抢啊。”乔宥笑着,将鸡蛋都拨进碗里,“这是单给你的。”
闻桦一愣:“我怎么有特权先吃?”
“昨天太匆忙,礼物好多还在车上。别云和北望垫过肚子了,你吃完带他们俩把东西卸下来,摆在堂屋里,等小姨和姨夫收了礼物,把见面礼给你,才好吃早饭。”
闻桦了然而笑:“明白。”
家里没人抽烟喝酒,但按习俗烟酒茶必不可少。六条烟都是大前门,拿出去送礼上得了台面。山西汾酒、贵州茅台、四川泸州老窖特曲以及陕西西凤酒各来了一坛,都是好年份,即便不喝留作收藏也极有价值。臧治爱信阳毛尖,闻桦把五大茶社买了个遍。
他定制了两套西服和四套旗袍,分别给臧治和秦木兰臧安,均是上海手艺顶尖的师傅精心设计制作的,参加国宴都未必逊色。
秦木兰在县医院任主任医师,他以她的名义置办了几套新设备,捐了批医用物资。
臧安独居在外,他出钱重新装横一通,购进了新家具。
臧还明和臧白玉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他各送了一辆车便于上下班,是陕西兵工厂出的货,年后送达。
对三位女士,他还买了若干首饰珠宝,珍珠翡翠玛瑙黄金,手镯项链戒指耳环,排列组合弄得眼花缭乱。
另有中药药材、水果蔬菜、腊肉腊肠无法细数,几乎堆满了储物间。
这一通砸下来,秦木兰当时就重返正屋取出了羊脂玉镯,眼含热泪地戴在了闻桦手腕上。
管它是见面礼还是聘礼,这个甥婿无论如何她都要定下。
饭后乔宥要收拾碗筷,臧还明和臧白玉直接把他轰出了厨房,表示他应该安心准备结婚而非囿于灶台之间。
乔宥只好在门口徘徊,没踱几步冷不丁就被秦木兰拽走了。
小姨发愁得很:“我一下子把压箱底的礼物给出去了,这日后可怎么攒聘礼啊。”
乔宥笑道:“小姨,您不用担心聘礼的问题,不要您出,自己的人我自己娶,这么多年我老婆本还是有的。您负责参加我们的婚礼就成。”
秦木兰骂道:“混说!不要我出?让你妈妈听听这像话吗?你姥姥不得拧我?”
“她要是知道我结婚还跟您伸手要钱,该被拧的就是我了。”乔宥下意识觉得屁股上被藤条抽得火辣辣的,“外婆和妈妈的脾气您知道,犯什么错都不要紧,唯独没志气没骨头忍不了。”
秦木兰深知此言有理,乔宥外婆秦晌女士是位铁骨铮铮的女英雄,行事彪悍硬朗,算是广州当地的风云人物。她一向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在外威风凛凛,回家对着两个女儿和颜悦色,温柔教育。秦桉稳重坚毅,秦木兰相对活泼,被拧的次数略多些,但绝不超过四次。具体理由她记不得了,但无一例外全是因为气节出了问题。家里不求建功立业,只要她们守住骨子里的那点儿叛逆和勇敢,没了个性和气概,人基本也就废了。
然而秦木兰不会就此认输,她早有准备:“你妈妈离开北平前交代过了,如有不测,以后你的人生大事都由我负责。你也不想我因辜负所托而被她们教训吧?”
现在换乔宥被问住了。妈妈得知他身兼师长责任却还轻易赴死后相当愤怒,连续数次在梦中申斥,外婆反应倒还平静,只是打了他一顿而已。辜负逝者的信任也是大罪一桩,马虎了肯定不行。
“要不我们折中,”乔宥咬牙道,“酒席您出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