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宫里来的宣旨太监,赵知仿佛身在梦中。方才那道尖利的声音分明到要将赵知许往北境王室。
林逾静扑到赵知身上来,默默安慰道:“娘亲定会想法子,不叫你远去和亲。”
赵渡负手叹气,在院中焦灼得来回踱步。
“赵疏呢?”赵渡抬头质问,“去给他传个话,就说府上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叫他赶紧回来。”
赵管家连连应下,遣人到大理寺中去了。
赵知站在其中,院中小厮丫鬟聚了许多,她默然地立着,林逾静拉过她的胳膊,将人抱入怀中。人群一片寂静。
气氛沉重,直至赵疏一身风雪地赶回府。
他才进了门,上前为他解鹤氅的小厮还未碰到他,赵渡已将人拽入厅堂。
堂中赵知与林逾静面向他而坐,噤声不语。
赵疏一面解鹤氅的系带,一面走向赵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了,这般着急?”
“你妹妹被圣上指作和亲公主,要嫁往北境去了。”林逾静开口,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怒气。
赵疏怔愣一瞬,旋即追问:“这种事轮谁也轮不上阿知啊!阿知,可是你近日遇上什么……阿知……昨日圣上问你的那幅画,是不是有问题?”
“怎会是你妹妹的问题,是我。”赵渡扒拉一把赵疏的衣袖,“分明是边境互市之事,引得圣上将主意打到你妹妹身上了。”
赵知垂头听着。
“阿知,我送你离开燕京去躲一躲吧。”赵疏道。
“对对对,我这就联系商队将你送出去避避风头。无论如何,这北境是不能去的,”赵渡蹙起眉节,“且不说北境与大燕交战数年来留下的沉疴烂账,这般关键的风口,忽然提出和亲,定然是阴谋。阿知,你若去了,当真是有来无回。”
赵知缓缓站起身,摆手拒绝了。
赵渡一时要寻一个能代替赵知的人是何其困难,更遑论此事一旦败露定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即使赵知侥幸逃脱,时间一长,赵家人身在燕京,被皇帝以莫须有的罪名谋害是必然的事。
赵知徐徐道:“你们早日动身离开大燕吧。”
此言既出,在座之人俱是惊异万分。
“阿知,你这是作甚?”
赵知道:“既然父亲说,皇帝此举是忌惮赵家产业与互市,我们何不早早撤离。无论此次我逃婚与否,赵家始终有一劫。”
赵渡颔首,走上前来想要抱一抱赵知,碍于男女大防,他只叹气道:“阿知说的是,此事我们还应从长计议。”
赵知拥住父亲,眼角却是抑制不住泌出眼泪。
和亲之日在正月三十,自京都向北境出发,正月初十和亲队伍便要启程。
赵渡近几日开始早出晚归,轻点家产,谋划退路,府上一片沉重。
赵知坐在铜镜前,指着台面上的首饰头面,明欢一一拿起给赵知试戴。
“这支金钗很趁姑娘,留着吧。”明欢手上捻起一支雕花梨花金钗,那钗上由细小的珍珠穿成串儿,折作梨花模样,点缀两片铺翠蓝叶。
赵知透过镜子看见钗子,手上一字一句比划道:“也是御赐的吗?”
明欢眸光潋滟,面上笑吟吟地将钗子递到赵知手中,道:“是楼将军挑的,年前从驿站拿来,忘记给姑娘看了。姑娘你瞧,这钗子做得巧呢。”
那钗子被赵知放在天光下细细端详着,钗身上的刻字缓缓显现出来:“知微”。
赵知疑惑仰头,举起钗子凑到明欢眼下,明欢道:“姑娘好细致的心思。这是老爷与夫人商量了,要给姑娘作表字的名儿。”
“见微知著,说的就是姑娘这般聪慧的人吧,”明欢目光放空,眼角隐隐有泪花闪烁,“可是,姑娘这般好的人,怎么还要摊上这般倒霉的事儿……”
赵知轻轻拍了拍明欢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摇摇头,举起钗子示意明欢继续讲下去。
明欢用手背随意抹了两把眼泪,道:“楼将军说,姑娘的及笄礼他到不了场,先拿了礼物给姑娘。库房里还有些珊瑚什么的玩意儿,稀奇得很,本想等姑娘及笄礼上再告诉姑娘的。姑娘,你想看看吗?”
赵知的生日在正月二十九。
赵渡与林逾静为了赵知的及笄礼已暗中准备了两月有余,只是和亲之事一闹,算是前功尽弃了。
赵知看着手中的金钗出神,久久未答。明欢也不催促,站在一旁默然垂首。
铜镜中的主仆二人,一高一矮,一坐一站,若有所思。
阿黄恰在此时“汪汪——”叫着冲进房中来,明欢惊了一下,扬起笑容,招呼道:“阿黄,过来。”
小狗叼着一截树枝得意洋洋地扑到赵知怀中,沾了尘土的小爪子在赵知素白的衣裳上连印了好几个爪爪印。
明欢作势要打阿黄,明欢轻抬胳膊来挡,逗得阿黄呼噜呼噜叫着。明欢见了,实在狠不下心,弹了弹阿黄的脑门,语气里满是宠溺:“你这脏小狗。”
赵知也笑,取出阿黄叼的树枝,那树枝上挂着一只瘪了的柿子。倒也不算是柿子了,只是一片被小鸟儿灼食干净了剩下的柿子皮。柿子皮经霜寒一冻,结了一层霜,幸而没有腐烂,仍保留着成熟时鲜艳的橙红色。
"这柿子倒是好看,姑娘,依着这模样为你打一只簪子吧。"明欢轻轻一碰柿子皮,霜层凉凉的。
赵知舒心地撸着小狗,日光顺窗棂溜进房中,她惬意地闭上眼。
一道呼唤打破了此刻的宁静,犹如平静湖面忽砸入一只巨石,水花四溅,波涛汹涌。
团团脸的小丫鬟带来一道噩耗——楼将军陷入敌军圈套,下落不详。京中人人自危,惶惶终日。
树枝落在地上,那经霜冻过的脆脆的柿子皮裂作几瓣,阿黄从赵知腿上跳下来,将柿子皮的残骸踩得更稀碎了。
白驹过隙,时光流水。
转眼已是正月初九,赵渡面色凝重地看着小厮为赵知收拾嫁妆,赵知在明欢的伺候下换上了繁重的嫁衣。
这嫁衣由织造司所制,依的是皇家公主的规格。她未曾想到,此生竟还有机会做一回公主,幼时还以为宫中的公主锦衣玉食,仆从环绕,过得是富贵滔天的日子,不会在有什么烦恼。只是如今看来,各有各的苦楚罢。
她拖着沉重的身子,明欢在她面前推开屋门。
她缓缓跨过门槛,拖着这一身鲜红的衣裳,慢步走至赵渡面前。
赵渡幻想过无数次自己闺女身着嫁衣的模样,或许是娇俏可人、宜室宜家;或许是明艳大方、羡煞旁人;或许是温柔小意、羞涩忸怩……却从未想过,是愁容满面,是满心不愿。
“阿知,是为父对不起你。”
赵知脸上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手上比划道:“父亲,你早日脱离苦海吧。”
父亲宽大的手掌落在赵知的肩膀上,他道:“我已安排妥当,待你出发,我便让你娘亲先行离开,边境互市那边我也传过书信。前几日,我已上交赵氏钱庄充作国库了。只希望,你此番前去,平平安安,莫要出意外。”
“我会安排商队暗中护着你,到了边境你就可以从送亲队伍里逃脱了。”
赵知闻言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只玉佩。赵渡认出,那是他年轻时为林逾静雕刻的定情信物,后来林逾静与他赌气,说是丢了玉佩,不曾想,她将此物交予女儿保管了。
“这还是,我与你娘亲的定情信物。”赵渡从赵知手中接过这只做工拙劣、用料上乘的兰纹佩,收入怀中。
“这衣裳穿着憋的很,阿知,你去换了吧。”
赵知低眉看着衣衫上极为精致的暗纹出神。
夜里,她不出意料地失眠了。
明欢夜里起身去安置阿黄,回来借着月光看见了赵知一双水汪汪的眸子。
“姑娘,睡不着么?明日到了马车上睡,就睡不安稳了。”
赵知摇摇头,手臂上覆了一层丝绸寝衣,在正月的夜里还是有些冷。
明欢忙起身烧了炉子,屋子里总算暖和起来。
“今夜里烧的银丝炭,没什么烟尘,奴婢开着窗,姑娘安心睡下吧。”
赵知举起双手,在月光照耀下,缓缓比划,问道:“你说,我还会活着见到父亲母亲与兄长吗?”
明欢强忍住泪意,握住赵知冰冷的双手,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用体温替赵知暖手。
她道:“姑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姑娘才将将满十五岁,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赵知微微发力,抽出双手,道:“什么好日子呢?”
明欢低下头,错开赵知的视线,带着哭腔却字正腔圆:“譬如,和中意的人成亲,与阿黄到山村里去游玩,放纸鸢啦,或者赏花去。夏日去采菱角,秋日里摘柿子,冬日正月过年,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
赵知道:“我还想尝尝父亲埋的女儿红。”
女儿红便是花雕酒,赵渡原是听府上一位来自越州的账房先生说的。女儿出生时取冬日湖水酿上一壶黄酒,待女儿出嫁时取作陪嫁。这盛酒的坛子要父亲亲自取彩釉绘制,越鲜艳越好。
赵知很小的时候听母亲说过,只是母亲并不知晓赵渡埋到何处去了。每每提及,他就笑眯着眼,摇头说:“不知晓。”
明欢再忍不住,扑到锦衾上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