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晌午，赵渡携家眷入宫参宴。

大庆宫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赵知一行随侍者沿小径一路向北。除夕宴设在临水的宫殿内，今日雪重，湖面已结了冰。

“贵客里面请。”侍者侧身指引，赵知隔着他的身影往敞开的殿门内望去。

隐约能看见一座黄金龙椅高设，愈往下方的台阶上所设座位愈多。殿内觥筹交错、翠袖红裙。

随意瞟了两眼，恍惚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知的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她看向赵疏，众人已陆陆续续进殿去。

赵疏虽有官职在身，但终不过一个七品小官，在京城是不够看的。此次受邀，是因着赵渡在商人间的地位，故而赵知一行人的位置被安排在宴席靠近末尾的地方。

赵知向方才的方向望去，楼玄尽恰端起一只白瓷酒杯，在嘈杂的人声中，他们遥遥相望。

楼玄尽今日着暗紫色曲领大袖公服，以山谷巾束发，剑眉星目，在一众耳畔簪花的文臣中颇为出尘。

赵知收回目光，紧盯着杯中茶液。这茶尝起来也与寻常不同，据说是自西域进贡来的。她多吃了几口，倒觉得没什么不同。

吃着席上罕见的山珍海味，陛下与皇后相携而来，赵知站在队伍末尾，昏昏沉沉地听着礼部高贺，随着众人跪拜行礼，傀儡一般。折腾好一番，才各自坐下用膳。

赵知对皇家的事并不关心，她只默默品尝起冷了大半的膳食。

歌舞升平，直至傍晚才结束。

尾声，高座上的人忽然发话，传人询问，道：“赵知在何处。”

赵知吓得筷子也拿不稳，心下惊愕，立即弹起身。公公上前引她到陛下面前去，她咬着牙从一众陌生的贵族世家面前疾步往前去。

众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在她身上，耳畔也响起他们的窃窃私语。

“你就是赵知？”圣上发话。

赵知俯身行礼，磕头。

“你莫要怕，抬起头来。”

赵知依言抬头，眼神飘到开口之人身上。对方黄袍加身，与寻常中年男子的模样一般无二。

那人笑起来，眼尾生了许多细纹，他道：“你比画像上生得更温婉些。”

画？

赵知不明所以，圣上轻抬手指，公公捧着卷轴递到跪地的赵知面前。赵知讶然地颤手打开，卷轴“唰——”地一声拉开，宫内明亮的玉石油灯将画上的内容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来——荷塘中的荷叶探入凉亭，一美人端坐在飞来椅上，右手轻触荷花，人面荷花交相映。

这是高微注送她的竹雕上的画，也是他第一次为她作的画。

“朕见此画中人清新脱俗，有意一见。”圣上的话响起在耳畔，赵知却觉如魔音绕耳。浑身坠入冰窟般，她害怕听到天子对她接下来的人生安排，仅仅因为一幅画。

她不知这画如何传入圣上手中，也顾不得去质问高微注，她此时只剩慌张。

那个即将指点她命运的男人顿了顿，开口：“安心用膳吧。”

她起身时，因长时间跪地，双腿已麻木僵硬。她勉强坐回座位，这宴席上的山珍海味、美人歌舞，她已无心去关心。

虽松下一口气，但她猜不透圣上的意思，心下始终不安。

她怀着这份不安，直到回府。

今夜是除夕，星辰满天。

赵疏原准备与父母亲一起守岁，却耐不住困意，先回房歇下了。

赵知独身往自己院子走去。

明欢今日宴上饮了酒，她便让丫鬟们都先歇下了。

远远的，院中传来阿黄低低的犬吠声，赵知趋步推开院门，阿黄强壮的身子在一道黑影面前被映衬得小小的。

赵知顺着阿黄抬起的头颅向上看去，一道紫袍人影立在她院中。

这处是她专留出来打理花草的地方，如今院中只有一颗光秃秃的柿子树。

一人一狗站在树下，目光均投在推门而入的赵知身上。

赵知慢慢挪着步子，揉一揉眼睛，借迷蒙的星光与雪色，她看清了人影的脸。

光洁白皙的面庞，两颊似有酡红。

楼玄尽？

赵知安抚罢阿黄，转身来看他。他仍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暮色四合，赵知也摸不清他是什么心情。

她用手指戳了戳楼玄尽的肩膀，他忽的抬手轻轻笼住赵知的手。

“阿知。”

此声低沉，与她往日听到的都不相同。像情人间的低语，缠绵缱绻。

赵知浑身一惊，吓得人都清醒了不少。

她往外抽手，楼玄尽紧紧握住了。

欺负她不会说话是吧？

赵知抬起另一只手去推他，楼玄尽整个人的身影却全部压下来，靠在赵知身上。

滚烫的呼吸铺洒在她的脖颈处，带着温温的水汽，和迷人的醉意。

“这是喝了多少啊？”赵知心里想着，推了推他。

楼玄尽不为所动，沉甸甸地压着她。

赵知侧目，只能看见楼玄尽取了山谷巾，三千青丝散开，拂过她的面颊，泛起酥酥的痒意。

她缓步往书房走去，楼玄尽也收了些力。二人跌跌撞撞打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内是随处可见的画卷，都是高微注所送。

晚风吹起窗前的风铃，叮叮当当清脆响亮。

赵知的书房中设了一处软榻，供寻常午憩所用。今日除夕，赵渡命全府的仆从都归家去，此时也唤不来人。

只好让楼玄尽在此处将就一番。

赵知扶着楼玄尽，向软榻走去。

身旁的人忽借力拥住赵知，她一惊，向后躲去。

那人随她后退的步子，步步紧逼，直至拥人入怀。

她的身子靠在书案边沿，楼玄尽挥袖将案上摆放整齐的画作挥下案去。

借着微弱的星光，赵知看清了他一双漆黑深沉的眸子。

“阿知。”

低语，旖旎。

赵知侧头躲去，他的唇轻轻印在赵知的脸颊上。轻轻柔柔的，像花瓣落在湖面上，像蜻蜒点水。

赵知的脸热起来，与楼玄尽相触的地方也火燎一般滚烫起来。

他黏黏糊糊的气息裹住赵知，脑子也不清明了。

赵知好似闻到一星血腥气。

随即那人将脸贴近她，温热的唇轻触耳垂。

“阿知。”

赵知忽的从榻上惊醒。

她四下张望，身在闺房，房内也没什么可疑的人。

“姑娘——”明欢端着一碟剥好的橘子，推门进来，“刚好听见声响。姑娘，新岁快乐！尝尝橘子——”

明欢捻起一瓣橘子，喂到赵知嘴边。冰冰凉凉的触感另她回了神，张口吃下。

“今日是初一，姑娘起身，奴婢为你更新衣。”

赵知从枕头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封，明欢接了，道：“多谢姑娘。”

赵知坐起身，走到铜镜旁，看着镜中的人，陷入沉思。

梳洗罢，赵疏先上了门来，给赵知包了很大一个红封。红封鼓鼓囊囊的，还附赠了一只的金元宝。

“公子不愧是做官的人了，如今出手也是阔绰。”

赵疏在经商方面没什么天赋，赵家秉持着“自己赚的钱自己花”的原则，赵疏总是拿不出许多零花来，只能靠敲诈妹妹得一些。

“慎言，慎言。明欢，我如今做的是清官，与那些贪官污吏大不相同。”赵疏昂首挺胸，自豪道。

“楼玄尽呢？”赵知试探道。

“嗯？”赵疏道，“他回边关了。唉，你看他，年节就回来这么几日，也不知这边境战事是如何火急……”

赵知点点头。

“对了……昨日陛下说的那个画，是什么？”

明欢道：“是姑娘认识的那个宫廷画师，为姑娘画的第一幅画。”

“为何会闹到圣上面前？”

“姑娘……”明欢回头看向赵知，赵知摆手。

她猜测是高微注呈给圣上的，可是他们无冤无仇，这般行径对他也并无益处。

“你呀，交友不慎。擦亮点儿眼睛吧你。”赵疏拍了拍她的肩。

过了几日，高微注倒是递信来专门解释此事。

他道：“我并不知此画如何到了圣上手中，画只有一幅，从未拓印。”

赵知看信看得出神，阿黄自门口窜过来，她惊了一下，起身去接。

阿黄却跳上妆奁，得意洋洋看向赵知。

赵知房中的妆奁台面高，自阿黄学会蹦高之后，时常到此处来试探。

起初它并不能跳上妆奁，只能直挺挺撞在柜门上，然后疼得吱哇乱叫一番，下次继续尝试。

它如今轻轻松松就能跳上台面，站得笔直，晃起尾巴求夸奖。

赵知目光落在妆奁上的木雕上。

阿黄“汪汪”两声，企图吸引赵知的注意，她却拿起那竹节，举起在阳光下仔细观察。

“姑娘——”

明欢慌张推开门，脚步被门槛绊倒，整个人都扑倒在地。

赵知忙放下竹节，冲过去扶起明欢，将她抱入怀中轻轻安抚。

“姑娘，姑娘，大事不好了。宫里来人了……”明欢呜呜咽咽哭起来。

赵知顺着她的背轻轻抚摸，动作不徐不慢。

“姑娘，你快去前厅接旨吧。”明欢站直身子，从赵知怀中退出来，抹了两把眼泪，推了推赵知。

迈出门去，正月的日光晃眼，落在赵知的睫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