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的很突然。
“我敲了好半天，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开门。”杨叙嘴上抱怨着，转身看见梁越同的表情时有些怔愣。
门是从里向外推开的，就像是水闸微微拧开的缝隙，水流争先恐后地强夺着一窥新天地的机会，实际进到屋里仍然是细微的、不甚明显的一小团，连照明都指望不上。
梁越同手搭在门把上，表情看不出喜怒。可杨叙愣是觉得身后昏暗的房子像是暗中窥伺的精怪，吞噬掉他身上的活人气息。
“你……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还行。”梁越同嗓子有点哑，他可能也发觉到这点，闷咳了一声，“有事儿吗？”
明明前两天还挺有人情味的，怎么今天又重回新手村了。杨叙假装没听出他语气间的敷衍，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往里看去：“你们家钟点工今天没来吗？”
“请假了。”梁越同声音恢复成常态，刚才在沙发上小憩的那一会儿，已经足够他调整好自己。
“哈，果然让我说对了。”杨叙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思维过于跳脱，梁越同骤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记得了？”杨叙沿着时间锚点反推：“就前两天，我陪你修手机，在你家门口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钟点工不够稳定么。”
印象中好像确实有这么件事情。
“差点忘记了。”
“这都能忘，你不会是还没睡醒吧，我的老天，这可都十二点了。”杨叙觉得他今天怎么反应怪迟钝的，又说：“要不然你回忆回忆，我当时还说了些什么？”
“你怎么也学临时抽查那一套。”梁越同视线盯着他，头往旁侧转了两下，示意他腾出个地方，然后把门缝推的更开些。
做完这一切后，他倚着门框回忆得还挺认真，语速缓慢道：“你当时说，如果钟点工因为私事请假，可以去你们家吃顿饭，到时候给我烧一大桌子菜……”
说完这些，他恍惚意识到杨叙出现在家门口的原因，不禁失笑：“不会吧。”
“不会什么，你当我当时说的是客套话吗。”杨叙朝自家房子扬着下巴，然后咧嘴笑道：“走吧皇帝爷，满汉全席等着您呢。”
中午日头的热量全聚焦到杨叙身上那件深色T恤上了，短短几分钟就给他热出满头大汗，推开家门还没来得及换拖鞋，就朝着厨房的方向喊：“我要喝可乐！”
“还喝可乐呢，让你去请人吃饭，半天都没回来，我还以为你被路边窜出来的汽车绑走了。”宋萃荣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问道：“事情办妥了没？”
“我被绑架了也没见您出来报警喊救命。”杨叙嘟囔完，扯着歪七扭八的调子对着厨房喊：“办妥了，人就在我旁边呢。”
这话说的有点逮捕犯人归案的感觉。
梁越同从皇帝爷降级至犯罪嫌疑人，手上动作顿了顿，他正捏着双深蓝色拖鞋的侧边鞋面，是前两天来这里吃饭时周阿姨为他准备的，固定放在鞋柜上方最显眼的位置。
杨叙回完话，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换拖鞋。依照宋萃荣的话，不换拖鞋就进屋的人纯属没良心，不尊重周阿姨的劳动成果，非得扫地一周外加克扣半月零花钱才可泄愤。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杨叙心中感叹：“扣我零花钱，还不如直接砍头算了。”庆幸着自己还没迈脚走出玄关，一边回头弯下身，准备打开鞋柜门。
玄关处的空间不算狭窄，但是塞了两个男生后立竿见影地显出拥挤。
两人间的距离挺进，杨叙的衣摆在他动作的时候甚至擦过梁越同的手臂，他看了看，觉得自己实在没法凭空越过一个大活人去打开鞋柜。
“你能帮我拿下拖鞋吗，鞋柜第二层，放在最边上的那双蓝色拖鞋。”
梁越同说了声“好”，循着杨叙刚才说出的位置，把拖鞋放在他脚边。
玄关处做了下沉式处理，和客厅之间有着一个台阶的高低差，梁越同从他身旁走过，把玄关的位置空出来，方便他蹲下去。
不过他这一举动显然有些多余，因为杨叙扶着墙壁，用脚尖踩住另一只鞋子的鞋后跟，然后如法炮制，连腰都没弯就换好了。
“帮我保密，不然我妈知道了又得说我不爱惜鞋子。”杨叙抬起头，看见梁越同还站在玄关和客厅的交界处，抬起一只手掩在嘴边，用气音跟他串通道。
这有什么好告密的，又不能领悬赏，梁越同心道。
不过这种跳脱的脑回路也蛮好的，让人觉得有他在，永远不会冷场。
“我妈来了。”杨叙又很轻地叮嘱道：“记得保密！”
我看起来有那么多管闲事吗。
梁越同转过头，果然看见有人从厨房中走了出来。
宋萃荣换掉了原本那套时髦高调的套装裙，考虑到有人来家里作客，换了身更平易近人些的休闲衣服，不过她五官明艳，再寻常的衣服也掩盖不住周身的气质。
梁越同对着宋萃荣问了声好，在等待问话的间隙，默默地将面前人和杨叙进行比较。大致一看，杨叙简直是仿着宋萃荣的模子刻出来的，不过眉眼处那些柔软的线条在置换时掺杂了男生的利落洒脱，两者相融合，成了另一种更适龄的生动。
他观察的时候，宋萃荣也正盯着他的脸看。右肘撑在左臂上，手掌蜷缩着托住下巴，仿佛没听见刚才的问好。
“果然，比你爸帅多了。”她猝不及防地开口。
梁越同脸上表情有些错愕，所以她盯着自己看了半晌就是为了这个？
“妈妈妈。”杨叙兴致高昂地跑到她身边，微微低下头，“你看我长得怎么样，是不是也比我爸帅多了。”
闻言，宋萃荣女士又摆出刚才那副沉思模样，视线犀利地扫过自己儿子的面部，然后果断扔下一句话：“真帅，不过我只能给你家庭相貌比拼大赛第二名的好成绩。”
说完还不忘强调：“第一名你就别肖想了，我暂时还没有退出比赛的想法。”
全家就三个人，宋萃荣夸儿子的时候还不忘捧捧自己。
杨叙也很给力，毕恭毕敬地伸出手：“第一名你好，我是第二名。”
梁越同莫名想笑，他突然明白了杨叙身上那股跳脱劲儿从何而来，敢情是打娘胎里遗传的。
宋萃荣拍开杨叙伸来的手，笑着对梁越同说：“小梁，别在那里干站着了，咱们先吃饭。”
午饭确实丰盛，杨平寒暄客套的话持续不尽，宋萃荣忍不下去了，她给了杨平一胳膊肘，然后笑着举起杯子。
“小梁，我得先给你说声不好意思，前段时间我没在家，所以没能在你刚到南城的时候给你接风洗尘，今天就当我们聚在一起吃顿家宴。”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南城别觉得拘束，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就来找我们。”
梁越同同样举起杯子，礼貌地寒暄：“谢谢宋阿姨，给你们添麻烦了。”
“有什么可麻烦的，其实按照我的想法，你直接来我们家吃饭是最好的，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注重隐私，所以也就没唠叨你——小杨子，给我倒上。”她把杯子递到杨叙面前。
“喝杯可乐而已，怎么还用得上高脚杯了，又不是品红酒。”杨叙嘴上嘀咕，手上动作倒是很认真，倒好了宋萃荣和自己的杯子后，又侧过头对梁越同说：“你也来点？”
梁越同没客气，一顿饭吃到底，还不知道要捧多少次杯。把杯子搁到他面前，说了声“多谢。”
“谢什么，倒杯饮料而已。”杨叙随口道，给他满上：“喝完了再给你倒，我今天兼职倒酒小哥。”
他说到最后还俏皮地仰头，冲他弹下舌，梁越同被他语气间的不羁所感染，没忍住笑了笑。
俩人抱着可乐聊得热乎，宋萃荣也没闲着，她旁观完俩人有来有回的聊天，藏在餐桌下的脚踹了杨平一下，等不解的目光飘过来时，挑挑眉，露出一副“多简单的事儿”的表情。
杨平平白挨了一胳膊肘和一脚，顿时有些无语，可叹“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大鱼虾米抱团排外”的家庭等级维持颇久，只好憋屈地往嘴里塞了口饭菜。
“对了小梁。”饭局过半，宋萃荣开口道：“你转学的手续办的怎么样了，知道要去那所学校吗？”
梁越同没关注过这些事情，他摇了摇头说：“没注意过。”
“和杨叙是同一个学校。”杨平突然说，“不过不是转学，只是借读而已，毕竟越同只在南城呆段时间，以后还得回去。”
宋萃荣皱眉：“这不就是来回折腾吗，也不怕影响孩子成绩。”
“家长都有自己的道理……这个事情你别多管了。”杨平含糊其辞：“不过越同成绩蛮不错的，应该问题不大。”
宋萃荣：“成绩再好也不能瞎折腾，你们这群当爹的就是不上心。”
她数落完，又转过头问：“小梁，既然你跟小叙是同一个学校，早上的时候就别坐公交车过去了。”
“你杨叔叔顺路，早上直接捎上你俩，这样省时间。”
梁越同笑笑，日常出行这块儿有李志全权负责，他拿钱办事绝不多嘴，往车上一坐，安静的跟无人驾驶似的。
不过他鲜少跟宋萃荣这种性格的女性打交道，好像经由她口说出来的从来不是客套，是经过慎重考虑后给出的真诚建议，梁越同不知道如何婉言回绝。
宋萃荣对他的心思全然不知，只接着打趣道，“有你监督他，也省得我每天早晨催他起床。”
她轻飘飘道：“有些人呐，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可能是想过美国时差。”
坐在旁边的杨叙被点了门，猛地侧过身闷咳起来。
吃饭呛着了？
梁越同把桌子上的纸巾递过去，原本搭在腿上的手臂抬起，看着他随着呼吸不断起伏的后背有些琢磨不定，不知道要不要伸手去拍一拍。
“呦，这是心虚了？”
“哪有。”杨叙终于直起身，脸都咳红了。
梁越同看他没什么大问题，趁机收回了手。
杨叙嗓音有些哑，低声抱怨道：“您怎么老揭我的短，怪没面子的。”
宋萃荣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压根没生气，是因为脸皮薄有些害臊，不过还是笑着岔开了话题：“好了好了，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的那几套衣服试了吗，有没有不合身的？”
“下午试下午试！”杨叙生怕她再揭短，匆忙吃完最后一口饭，撒开饭碗就往院子里溜，留下句“我吃饱了”的尾音在空中震颤。
“跑得还挺快。”宋萃荣看着他的衣角在空气中灵巧地拐了个弯，然后就看不见人了。
她转过身，看见梁越同还坐在对面位置上，面前的碗筷许久未动，瞬间了然于心，善意地提醒：“小梁，你如果吃饱了就去院子里玩会儿吧，在屋子里待着怪闷的。”
梁越同没办法像杨叙那样一撒爪子就飞出屋子，坐在位置上等待着离场的契机，于是顺势接过话茬：“宋阿姨杨叔叔，那你们慢慢吃，我去院子里看看。”
客厅西侧是扇通透的玻璃推拉门，站在屋内就能看到摇曳的绿影。杨叙刚才走得急，推拉门没有合严实，梁越同把手伸进缝隙用力向旁侧一推，热浪迎面扑来。
两栋房子布局相似，兼具美感和舒适度的设计在十几年后也未过时。
不过梁家老宅因为近几年没有住人的缘故，院子里的草木早已萧瑟，远不如这里生机盎然。
院墙南的角落处林立着花盆支架，紧挨着的是把宽大的太阳伞，伞荫下搁置着小桌和两把白色的铁制太阳椅。
杨叙躲在伞荫下半跪着，被拽拉上去的半截上衣衣摆处露出紧瘦的腰身。
捣鼓些什么呢？
梁越同走过去，脚步放的挺轻，在距离杨叙两米的位置停下。
距离进了，他定睛看去，才发现杨叙不是在捣鼓东西，而是在掰着一只狗的嘴往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