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烨道：“我并无钱。”
骷髅胸腔中发出沉闷的笑声：“呵呵，新来的吧，这十里八乡的鬼都知道，我老汉摆渡不要钱。”
于是钟烨抱拳道：“多谢。”
举步上船，船身吃水深了一度，这点细微的动静似乎惊扰了水中什么，河里竟伸出密密麻麻的苍白鬼手，疯狂地攀附船身，使劲抓挠，发出刺耳声响，钟烨警惕它们爬上船来，那骷髅老汉却满脸司空见惯，不紧不慢地用竹竿一点岸边，小船晃悠悠地启航了。
鬼手一一缩回河底。
“后生不必害怕，这不过是些不甘的溺死鬼，见了新人就想拉他们下水，自己又出不了河，只要你不主动跳下去，奈何不了你的。”
钟烨站在船边，定睛打量那些漂浮的花灯，发现灯罩像某种动物皮囊，里面的磷火跳跃不定，时时扭曲成狰狞的鬼脸。
骷髅老汉问他：“后生怎么下来的？”
“被天师劈散了。”
竹竿拨水的声音停了一拍：“天师？”
钟烨装着遗憾的样子点了点头：“是啊，要不是我最后松懈了，肯定能抓死一个垫背。”
“哦。”
骷髅老汉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不再问话。
直到小船靠岸，钟烨下了船，才冷不丁开口道：“后生，如果你肯拿出足够有价值的东西，掌柜的会帮你回去的。”
钟烨猛然刹住动作。
骷髅老汉对他摆了摆手：“老夫在这里撑船撑了一千多年，什么样的鬼没见过，你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这双老眼，你没死。虽不知你怎么进来的，但看你心肠不坏，跟天师也没什么纠葛，若被鬼吃了，实在可惜，你走吧。”
说完，也不等钟烨回话，竹竿一点岸，掉头驶向下游。
钟烨直看他消失在灰雾中，一时不知是该后怕还是庆幸。
骷髅老汉看出他是活人，没看出他的天师身份。所说的话也从侧面证实了一点：活人，也许在鬼域还有取生之道，但天师，绝对没有。
骷髅老汉临走前让他去找当铺掌柜。
该不该去？
去，怕是个陷阱；不去，也无其他头绪。
钟烨沉思一瞬，走近河边，脚尖才踏上岸边湿土，水面波流起伏，一道又一道水纹簇拥向他的方向，他抬脚作势进去，十几只鬼手猝然冒出，钟烨早有准备，反身跃开，鬼手抓了个空，长长的指甲不死心地在空中挥舞，实在没机会了，才收回水中。
钟烨又靠近了一点，脚尖与河水距离分毫，鬼手又如雨后春笋探出来，明明往岸上伸一下就能抓到人，却迟迟不肯，似乎被河岸一层无形的结界挡住。
骷髅老汉没有骗他。
若存心害他，故意让他落水，岂不更方便？何必再多此一举用当铺骗他？
最后钟烨打定主意，去一趟。
岸这边也长满了人头高的蒿草，钟烨一一拨开往前走，刚走到空旷地带，面前突然闯出一鬼，伸手就拉他手腕，钟烨缩手同时一脚踢过去，感觉像是踢到一团棉花，那鬼哎哟哎哟叫着，滚到了地上，哀嚎道：“小生只是个算命的，不算就不算，打我做甚么？”
嘴上叫得凄惨，动作却灵敏，翻身从地上跃起来，又想拉他：“既然打了小生，必须让小生给你算一卦！嗯我看看——”
钟烨避开：“不需要。”
那鬼皱起眉头，两脚一跨挡住钟烨去路，他面皮煞白，披一身黑袍手持折扇，乍一看有几分文人模样，此刻却像个泼妇叉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本人鬼晓生，堂堂鬼界百晓生，遍通阴阳事，别人想让我算我还不算呢！”
…百晓生？
介于这个名号实在过于响亮，钟烨驻足问道：“刚才是我冒昧了，我想打听些消息？”
鬼晓生洋洋得意道：“你随便问！这阴阳大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钟烨问：“听说前几日鬼界来了个生人，怎么这几日见不到了？”
鬼晓生啪地将折扇一合：“这你可问对人了，黄泉碧落事，声声入我耳，后人赞曰，遍观芸芸更惊叹，鬼界晓生第一流。你今天遇见小生，真乃鬼生不可多得的幸事啊……”
钟烨本想打探些二子的消息，见他说了半天全是废话，断定这是个故弄玄虚的死江湖骗子，抬腿就走。
鬼晓生急道：“哎哎哎别走啊，我说我说，我马上说！几天前确实有个活人进了鬼域，但他出去了！”
钟烨回头道：“出去了？”
“是，他和金算盘做了交易。”鬼晓生凑过来，“客官怎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金算盘……
是一只鬼的名字吗？也许就是骷髅老汉所说的当铺掌柜。
钟烨叹息道：“好奇，死后没见过活人，大老远过来看看，没想到他已经走了。”
“啊呀，那真是很可惜了，我远远看过他几眼，毛头小子，一般庄稼汉，失魂落魄，没什么好看的。比起百年前那个活人，可逊色多了。”
钟烨迈出的腿又收了回来：“百年前？”
鬼晓生来了兴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百年前，鬼域里来了个大活人，哎哟那个能打啊，进了鬼域跟回了自己家一样，鬼衙门的捕卫都不是他对手，听说为了抓他，那一届捕卫折损过半，最后好不容易才给弄死了，尸体扔进井里。现在大家听到他还要打哆嗦呢。”
“不过，”他忽然满脸神秘兮兮地靠过来，“据说，那家伙变成了厉鬼。”
他啪地将折扇甩开，摇头晃脑道：“但你放心，他成了地缚灵，得不到足够的鬼气，又没人供养他，一辈子也出不去那口井。你这新鬼，最好别路过，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飘出来把你拖进去吃掉。”
钟烨若有所思，道：“行，谢谢了。我顺道去当铺典当些东西，先走了。是往北走吧？”
那鬼晓生道：“怎么会是往北呢？我记得是往西啊。”钟烨道：“我记得往北。”
鬼晓生急道：“不是不是，就是往西！”
抬臂用折扇指向西方：“你听我的，往西一直走，进入的第一个镇子里，不用费心找，里面最辉煌的建筑就是金算盘的当铺！”
“是吗？”钟烨故意怀疑道。
“是呀是呀。”鬼晓生点头如啄米。
轻轻松松就把当铺位置套出来了。
钟烨还想细问，忽然，余光看见一盏绿幽幽的灯笼，拳头大小的光团。更奇怪的是，刚才那地方分明空无一物，这灯笼竟好似凭空出现，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越来越多的惨绿灯笼幽幽飘近。
鬼晓生仿佛遇见极其恐惧的事，脸色大变，同时，街道上响起咚咚咚的敲锣打鼓声，一个破锣嗓子喊道：
“域主驾到，凡人退散！”
鬼晓生马上撒开丫子，环顾四周，随便找了个胡同一头钻进去，钟烨也跟进去。
这域主，说的自然是鬼域的域主。天师典籍中，对鬼域域主只有一句话描述：性恶，强大，喜怒无常。
街上众鬼神色紧张不安，腰板好像被瞬间打断了，弯着身子快速离开，拐角处的楼阁的窗户啪的一下被关上，刚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一片片衣袂摩擦声和匆匆步履声。
一个瘦小骷髅出现在街道上，左手锣右手棒槌，还在重复那句话：“域主驾到，凡人退散！”
鬼晓生嘟囔着：“这小子，天天狗仗人势。”
瘦小骷髅过去后，街上响起了飘渺的歌声，跟起钟烨之前在骷髅老汉那里的完全不同，一堆听不出意思的字音，每一个音节拖得很长，凄厉，阴森，像一根挂在空中的颤巍巍的血线。将断，但无论如何也断不了。
这歌声进了耳朵，令人头皮发麻，有细细密密锐痛，如有针扎。
歌声从街头转过来，钟烨看见了一辆八驾马车，说是八驾并不确切，因为拉车的不是马，而是鬼。
鬼晓生还在嘟囔：“谁让你们生前是恶棍呢，现在给域主拉车，也是该！”
马车横梁后，坐着一个黑色的阴影，漫卷的黑雾从他衣角下泄出，往每一个角落扩散。
他身形高大，戴着一冠王冕，十二串珠链下隐约可见被烧毁的面容，左脸是森森白骨，右脸却阴郁俊美，有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他刚刚露面，钟烨就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袖中的小龙开始乱动。
那鬼域域主忽然伸手拍了拍旁边的靠背，拉车的鬼宛如训练有素的骏马，齐刷刷停下，轮子嘎吱一声定住不动。
域主冷冷的目光看向了钟烨所在的巷子。
钟烨对上了他的视线，虽然知道自己身处暗处，域主看不到自己，也不禁绷紧了肌肉。
但胡同口突然蹦出两个扭打的鬼，相互撕扯着，齐齐跪倒在域主车下，哭道：
“请，请域主大人为我做主！”
“大人为我做主！为我做主啊！”
域主冷冷地望着，一言不发。
一个身量较高的鬼哭诉道：“域主大人，我好生在路上走着，他过来就给我一拳，天理何在啊！”
较矮的那个鬼也哭：“不是的域主大人！是他平日欺压我，白拿我东西，从不给钱，今日又如此！我才鼓起勇气打了他一下！”
高鬼叫道：“大人，您老别被他蒙蔽了，他就是个恶霸，我们这等百姓都在他手下吃尽了苦头！”
矮鬼叫道：“大人，您别听他鬼话，随便去这街上打听打听，就知道谁是恶霸了！”
他俩互相拉扯，你骂我我骂你，那域主却一脸冷漠：“吵。”
说完伸出一只手，两鬼瞬间灰飞烟灭。
这么简单粗暴？钟烨在心里慨叹一声，想起一句话：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那鬼晓生却小声窃喜：“死了好，这可是两个恶霸，天天狗咬狗。”
钟烨心道，估计域主不是为民除害，纯粹是嫌他俩吵。
域主的视线从钟烨藏身的胡同掠过去，收回视线，轻拍一下靠背，拉车的鬼得到指示，身子一躬，车轮又骨碌碌地转起来。
直到他们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迷雾里，街道各处才陆陆续续响起放松的声音。
虽然鬼的心脏不会跳动，但鬼晓生还是遵循活人习惯拍了拍胸膛长出一口气：“域主就是这样，他出来大家都不敢说话。”
钟烨道：“是吗？我看他也没做什么。”
鬼晓生鬼鬼祟祟地望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他今天不做什么不代表以前没做什么，他喜怒无常，最爱把我们平民当消遣，干的残忍事多了去了，不然我们为什么怕他。还爱压榨我们，你看他宫殿，都奢华成什么样了。”
鬼晓生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钟烨顺着看去，见一角宫殿隐藏在远处高处的迷雾中，十分神秘，离得太远看不清细节。
鬼晓生挠了挠头：“不过我也习惯了，我生前就是个破说书的，现在也差不多。”
这时，身后响起大声吆喝：“是他！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