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周围狂风大起,黄沙弥漫,席卷天地,那人头瞬间就被暗黄吞没,耳边响彻呼呼风声,钟烨心叫不好,难道这风沙是障眼法,人头要趁势袭击?
“别走散。”
钟烨一手燃起符纸,金红色的光芒被风吹成一条忽长忽短的线,但不熄灭,照亮小小一方空间。
他看见前方风沙混乱处有一袭黑影,如此大的风沙,若是凡人,必会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但那黑影却屹立不动,唯见斗篷下摆翻飞。
钟烨疑心是人头伪装出的陷阱,正是为了引他过去,只远远将手中符箓劈过去,刺啦一声,在狂怒的风声中极为轻微,斗篷撕裂成两半,露出一具完好无缺的胴体,年轻女人的身体上顶的却是一个小女孩的脑袋,非常不协调。
她微微转过头,面皮黢黑,破裂处流淌着淡黄的脓水,张开嘴露出鲜红的牙龈,笑道:“看见了吗,嘻嘻嘻,起风了。你走不了了。”
钟烨不肯和她废话,眼下只有杀了她,才能制止这场诡异的风沙,他掣出桃木剑,金光如灵蛇滋滋蜿蜒,刚要蓄力,猛然察觉到什么,硬生生顿住,几乎在同时,元玉迅速扣住了他握剑的手:“等等。”
两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逐渐变浓的鬼气,这股鬼气与二子身上的如出一辙,纷繁复杂,像是聚合了千百只不同的鬼。
浓烈的鬼气穿透黄沙,将两人彻底包裹,黑影嘻嘻的娇笑随着风声一同淡去,钟烨惊讶地发现,四周像是从地里钻出来许多朦胧的影子,摩肩接踵,络绎不绝,透明的身形很快变得具象化,他甚至听到了疑似打更鼓的清脆木声和吆喝叫卖声。
他们…是……
钟烨二人此刻竟然莫名其妙地站在一处集市上,挤在来来往往的客商中,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前面的走不走了?半天不动弹,死了拖延症也不能治治吗!”
钟烨一把掐灭符箓火焰,塞进衣袖深处。可巧身后一位被堵住路客商挤到前面来,瞪眼上上下下打量他:“没缺胳膊少腿的,怎么不知道让道?”
忽而抽动鼻子,凑近他用力呼吸:“怎么有股…那种味?跟被死天师的雷火劈了一样。”
钟烨不着痕迹地避开:“大爷好眼力,就是被劈死的。”
客商的眼神竟然怜悯起来:“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死得这么惨,可怜娃子。”
他长长叹一口气,表情忽然扭曲起来,一把揭开上衣,只见他肚子的部位竟有一个大洞,里面空空荡荡,不见内脏,黏稠凝固的血肉发黑,肥白的蛆虫在腐红里蠕动,极具视觉冲击力。
“哦哟哦哟,好痒好痒,”客商伸出大手把黏连着血肉的蛆虫都扫到地上,口中不好意思地对钟烨道,“看来之前找郎中开的药不管用,又生蛆了。”
地上一大堆黑红夹杂肉白的秽物,让人头皮发麻,后面的人——或者说根本不是人,怨声载道地催促前面快点。
“干啥呢!投胎呢!”
“我媳妇的眼睛又掉了,我着急找医生去!”
“今年可是俺娘一百八十岁大寿,我也急呢!”
“哀哉哀哉,小生难得出门,不得行一步,许是时日不济,唉!”
偏文偏白文白兼杂的各种语言一股脑涌过来,钟烨趁人多正乱,低下头,拉着元玉,口道:“借过借过!”迅速挤出重围。
沿途见到纷多光陆怪离的场景。
路边佝偻着身体的老妪舀起咕噜噜冒泡的血汤,汤中漂浮着发白的红肉,一碗碗地盛给过路的游魂;几个红衣人坐在茶摊边喝茶,离近才看出来不是穿了红衣服而是被剥掉了皮囊,再往前走,低矮的村庄中凭空漂浮着苍白的灯笼,一具苍老的腐尸坐在门槛处,低头用某种活物的筋脉缝制衣服,缓缓掀起眼皮看两人一眼,眼神空洞洞的。
真正是群魔乱舞,人间地狱。
他们远离热闹的市坊,误打误撞来到一片茂密的芦苇丛,这里的芦苇颜色暗绿,足有一人多高,单从外面看,绝对发现不了里面有人。
元玉低声问道:“我们在哪里?”
钟烨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鬼域。”
鬼域,一片游离三界之外的幽冥地带,孤魂野鬼的聚集之地。他们遵从生前的习惯,像人一样起居作息,天师一族虽知其存在,但因为鬼域中的鬼很少外出作祟,生人也无法踏入此地,一直不加干涉,双方竟是相安无事。钟烨对鬼域早有耳闻,却没料到自己有一日会亲自进入。
他想起那阵诡异的风沙,皱起眉头,虽不清楚是如何进来的,但可以断定,与那女孩头脱不了干系。
女孩头可能生前与某天师结怨,对同为天师他心怀怨恨,既然把他弄进这里来,绝非好心请他做客,多半是要置他于死地。
有点麻烦了。
鬼域是鬼的地盘,排斥生人,更不用说世代为敌的天师,就拿刚才来说,若是他没及时刹住动作,使用了桃木剑,一暴露身份,恐怕下一秒就会被无数扑上来的恶鬼撕成碎片。
那女孩头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此时说不定在哪儿扩散消息呢。
就算他命大没有被抓住,这里阴森无比,鬼气混乱,待久了,即使是天师的身体,也撑不住鬼气侵蚀,死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钟烨不由得纳闷自己最近为何如此水逆,先是遇见了棘手的百年白鬼,又稀里糊涂掉进鬼域,这几天的变故比前十八年的都多。
不过,至少他明白了一件事:二子疯癫的原因。多半是和他一样,不小心进了鬼域,见到这骇人场景,心理素质差,吓坏了。
只是二子一介凡人之躯,怎么出去的?
忽然,旁边的元玉闷哼一声,慢慢蹲了下去。原本藏好的龙角龙尾不受控制地显露出来。
钟烨连忙也蹲下去:“怎么了?”
元玉闷头不答,钟烨听到了他艰难的喘息,伸出一手轻轻搭在他后背,不正常的冰凉隔着衣服传到掌心,惊道:“你受伤了?还是?”
元玉低低道:“没事。”
钟烨另一手抄住他垂落的尾巴,避免落到地上,拇指轻掀起尾根的鳞片,见那处本该愈合的伤口周围蠕动着黑雾,伤势恶化。
鬼域阴气太重。按说,靠元玉至纯的灵力,能够抵御这些,但他之前受了重伤,间隔时间短,现在身体未完全恢复到之前水平。如今这种情况,显然是受到了严重侵蚀。
龙角暗淡,如同普通玻璃,没有一点光泽。
元玉肯定在最初进来时就有了不良反应,但直忍到现在,站都站不稳了,才不得不暴露出虚弱的一面。
钟烨心里罕见地冒出火气,道:“挺能忍啊?还是说,怕我趁人之危害你?”
握尾巴的手加重了力道:“怎么,信她不信我,是吗?”
被攥紧的尾巴瑟瑟发抖,突然施力猛然甩离他掌心,钟烨来不及躲闪,也没想躲闪,啪的一声,胳膊被狠劲抽中,元玉骤然抬眼,冰蓝色瞳孔中泛出血丝,怒道:“松开!”
抽得很痛,胳膊有瞬间的麻痹,衣服下的皮肤必然发红发胀,钟烨却毫不在乎,反手重捞住他尾巴,一手扣住他后颈,以一个对元玉来说极度危险的姿势靠近他耳边:“我劝你别乱动了,还以为你钢筋铁骨百毒不侵呢?”
元玉尾鳞片片炸开,眼看着就要爆发,钟烨及时松手,退后几步,缓和了语气:“行行行,别炸毛,我的错。”
两相对视,僵持无声,四周遍是高过人头的芦苇,青铜色的穗子在风中轻轻摇动,不知是血还是土的腥气在两人之间弥漫。
元玉没有低头退步的意思,钟烨便转移话题道:“能变成小龙吗?就像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现在状态不好,我们行动时会方便一些。”
元玉低低地喘息着,仍不给回应,钟烨自知刚才不该惹他,无奈道:“我保证,以后不随便动你。”
元玉最终妥协了,人形化作一团青烟。消散后,一条青色的小龙缠在钟烨小臂上,半闭的眼睛上方有两只圆润的小角。
钟烨把手腕翻到内侧:“来,咬我一口。”
天师的血液,可以抵抗鬼气侵蚀。
小龙微昂起头,状似犹豫。
“咬吧祖宗,你记仇我可不记仇,没想让你死这。你这种人,浑身上下就嘴最硬。”
小龙的尾巴缠住他的手指,冲准腕间咬下去。
锋利的尖牙刺透皮肤,流出的鲜血被尽数吮吸。
效果立竿见影,过了一会儿,小龙明显恢复了些力气,松了嘴,偏开头,钟烨腕间留下两个还在渗血的小洞。
它游回钟烨衣袖下,沉沉睡去。
钟烨随便抹了下伤口,见血止住,整理好衣袖,起身四望,隐约看见芦苇丛的另一边,散发着青灰色的雾气。
他谨慎地挤过茂密的芦苇,尽管小心躲避,脸颊还是被锋利的叶刃划出了白痕,经过一阵艰难的穿梭,视野豁然开朗,面前是一条宽阔大河,浓黑河水上弥漫着灰色水雾,许多幽绿的花灯随着波流漂向下游,一片诡异。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苍老嘶哑的歌声:循声望去,一具骷髅撑着船,披着破烂蓑衣,空洞的眼眶中跳动着绿色磷火,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慢悠悠的歌声:
“生前织那绫罗缎呀,裹了他人棺中身,生前熬尽心头血呀,成了野狗腹中食,哎哟——哎哟,生前不知身后事,只叹白日作蹉跎,为谁——为谁,新鬼扯着旧鬼问,旧鬼泪婆娑——”
随着歌曲唱完,骷髅将竹竿一拨,船停在了钟烨面前。
“后生,要渡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