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玉一手扶着门框,面无血色,月白中衣黏在皮肤上,透出下面过于白皙的肤色,龙角光芒黯淡,尾巴垂落地上,拖出一条血线。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疼,身子细微地颤抖。
他脸上带着疲惫的戒意,道:“多谢相救,告辞。”
说完,一点不犹豫,朝着家门的方向走去。
但他指尖刚要碰到门把手,身形奇怪地顿了一下,像一棵扎根太浅的小树,晃了晃,直挺挺往后栽倒,钟烨下意识过去,抢在元玉倒地前把人接进怀里。
刚一接触,顿觉他轻得吓人,冷得像冰窖里的石头;元玉眼睫颤动两下,到底没睁开。
钟烨担心他醒过来又要过激,抱他进了卧室,安置在床上,谁知,刚拉开距离,元玉猛然惊醒,翻身坐起的同时,攻击性的灵力暴涨,看清钟烨的瞬间,及时刹住了攻势。
钟烨先发制人:“你想干什么?打我吗?这可是我第三次救你了。”
元玉慢慢地收起灵力,沉默许久,才哑声道:“…谢谢。”
没了对峙的架势,他看起来更加虚弱,这么短短一会儿,尾尖滴出的血已经沾红了床单,钟烨不禁疑惑,他这几天在外面究竟经历了什么?竟到这步田地?
以这副形态出去,不死才怪。
于是钟烨道:“你留下吧。”
哪怕不看两人之间那点情谊,作为天师也不能见死不救。
元玉没说话。
钟烨很想怼他“死要面子活受罪”,碍于元玉听完可能直接飞走,话到嘴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就当为了报答我,我想从你身上弄清些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
元玉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钟烨没有多言,掩门离去,留给元玉独处的空间。
他清理干净地板,见洗漱台上的牛奶已经冷了,没有被喝过的痕迹,重新热了一遍,自己喝了一口,感觉温度适宜入口了,看了看紧闭的卧室门,过去敲了两下:“怎么样了?”
吱呀,门开了,出现的却不是元玉,而是小灰,它用脑袋把门缝挤大,尾巴几乎甩出残影,雀跃迎接。元玉坐在床边,怀里窝着家里那只三花猫,垂着眼帘,看不清眼里情绪。
小白躲在离元玉最远的床角,一见钟烨进来,马上跑去他脚边,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呼噜声。
钟烨稍微避开往身上扑的小灰,防止打翻牛奶碗:“你们怎么钻这来了?”
小白朝小灰汪了一声。
“哦,它带你来的。那小花呢?”
小白又朝小灰汪了一声。
“哦,也是它带来的。”
小灰爱凑热闹,干出这种事并不稀奇;至于小灰为什么独独不叫家里那只黑色缅因猫,因为缅因会打它。
钟烨看向元玉,道:“喝牛奶吗?”
又补了一句:“你不喝我喝。”
元玉望着牛奶表面凝结的奶皮,喉结动了动,却迟迟没有抬手。
钟烨又好气又好笑:“又怕我下毒?”
听见这句话,元玉眼里浮起一丝困惑,不像是对这种可能本身,而像是对那个“又”字。
钟烨将碗倾斜,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再递过去;这次元玉接了,但还没有喝。
“喝吧,不然浪费。”
元玉这才捧起瓷碗,一饮而尽;他肯定饿了,等放下碗,眼里的戒备松弛大半。
钟烨看见他身后的尾巴尖状似满足地甩了甩,甩出一小摊血水。
钟烨啧一声,径自坐到他旁边,元玉的身体明显僵硬一瞬,本来放松搭在猫头上的手也不自觉地蜷缩,钟烨道:“别动,我给你上点药,先别急着拒绝,这伤口拖了这么久都没好转,再硬撑下去,等恶化了,叫神仙来也救不了你。也别说靠自己就行,你们龙族自愈能力那么强,能好的话早好了。”
比起上次见面,元玉少了许多活泼,更加警惕沉默。两人交谈到现在,竟然还没怼过他,钟烨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所幸还听得懂道理,只要解释清楚,大概率会同意。
果不其然,元玉没有起身闪开,只是侧过半个身子,尾巴平放在褥子上。
钟烨还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龙的尾巴。
形状和颜色都很漂亮,青色鳞片轮廓匀称,宛如上好的玉石,不过由于灵力不足,本该莹润的光芒蒙了层雾,十分灰暗。
正面只有几处细小划伤,他正要检查另一面,指尖刚碰到鳞片,龙尾受激抽离,他只好耐着性子道:“别动,听话。”
他尽量轻柔地掀起龙尾一侧的鳍片,果然看见尾根处一道深长的伤口,发白溃烂,边缘沾着焦黑的土粒。
“可能有点疼,别动。”
钟烨嘴上安慰着,用棉团蘸了点云南白药,往伤口上面抹,等近距离看清那些黑色时,手僵在了半空。
不是土粒。
是符箓的灼烧痕迹。
钟烨后知后觉地想起元玉的异样。
几天前,元玉刚刚失忆,两人对峙时,元玉看他的眼神虽然同样陌生、警惕、冷漠、充满攻击性,但比起现在,少了最重要的一样——恐惧。
元玉害怕他。
再结合初见时元玉说他的气息和凡人不完全一样,可见元玉能辨别出不同人群的气息。也就是说,正因在外面被人用符箓重伤,当看见同样使用符箓的钟烨时,感知到相似气息,元玉才表露出恐惧与过强的攻击性。
“你遇见了谁?”
“你。”
“我?”
“和你一样的人。”
和我一样?钟烨猛然想到了白鬼。难道是白鬼化成他的样子,打伤了元玉?
随即否定了这种可能。
白鬼化成什么样子,取决于他偷窃到了什么样的记忆,钟烨和元玉分别时,后者已经忘记了他,白鬼不可能在元玉记忆里找到他的脸。而且,时间也对不上。
元玉所说的一样,应该不是相貌,而是特征或气息。
难道是其他天师?
钟烨问:“能具体描述一下吗?”
元玉缓缓道:“黑袍,戴兜帽,在林子里发现了我,想把我抓走。我费了很大劲,召出雷雨,化作原形,才勉强挣脱,后来的你知道了。”
雨?
钟烨想起回来时在公路上遇见的诡异阵雨。
竟然…是元玉召出的。
仅凭元玉的描述,不能确定追杀者的身份,使用符箓的也并非只有天师。但有一点可能确定——
钟烨道:“你被盯上了。”
无论被谁盯上,都不是好事。
而且,对方明显居心叵测。
一个早被认定灭亡的龙族,拥有至纯至净的灵力,已是怀璧其罪,偏偏还失了忆,灵力也稀薄;面对唾手可得的肥肉,狼总会蠢蠢欲动。
钟烨问道:“你没忘记如何隐藏气息吧?”
元玉道:“没有。”
“那就先隐着,我不希望有人追到家里来。”钟烨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声,“好不容易找到的低价房子。”
白药能治愈伤口,但不能清除符箓留下的烧伤痕迹,钟烨就掏出一张空白符纸,指尖画了几笔,一个金色的消除印记跃然纸上,元玉余光看见了,身子抵触地向前动了一下,被钟烨一手扣住肩膀:“听话,别动,两分钟就行,不疼。”
他语言储备实在不均,嘲讽起人来能说个三天三夜,一到安慰人上,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但他的话起了作用,元玉没有闪开,只抬起一只手,将钟烨的手从自己肩膀上移下去:“拿开。”
钟烨用符纸包了一圈龙尾巴。
“嗯…有点敷衍,算了,你忍一忍吧。”
钟烨之前用相同手段给自己疗过伤,知道会有些痛,有些痒,见元玉的尾巴不自觉地打卷,轻手抓住,展开:“说了忍一下。”
元玉难得没有一尾巴抽过来,只闷声道:“别动我尾巴。”
钟烨挑眉:“你脾气比上次好多了。”
赶在元玉思考“上一次”是指什么时候时,快速缩回了手。
等待符箓生效的过程中,钟烨道:“我觉得你应该写日记。”
“为什么。”
语气漠然。
“我说白了,咱俩真的在一起住过,就在这房子里,但你忘了。你曾经告诉我,你经常会忘记之前的事情,记得吗?或者,你连这句话都忘了?”
元玉沉思片刻,道:“我不记得见过你,也不记得说过这话。”
他说的是不记得,而不是没有。
钟烨道:“所以我建议你写日记。抛开以前不谈,现在我们又住一起了,万一你哪天又失了忆,一见面就赏我冰锥子吃,我可未必能跟这次一样躲开。你也不愿杀了我吧。”
元玉沉默一会儿,道:“我不会写你们的文字。”
“你用你会的语言写就行,反正写出来是给你自己看的。”
元玉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摸着怀里的三花。沉默往往代表默认。
“那就这样定了。”
符箓上的金色印记完全消退,钟烨上手揭开,灼烧痕迹消失殆尽,他用纱布缠住伤口,绕了两圈,故意扯多两截纱布,打了个硕大的蝴蝶结。
他两手撑在床上,身子后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
“很漂亮,符合你。”
元玉开始不知道他缠个纱布为什么会这么说,也没有追究的兴趣,直到钟烨叫他出去吃饭,经过衣柜旁的落地镜时,余光瞥见自己尾巴上的白蝴蝶结,整个人都顿住了。
他以为看错了,偏转身子又照了照,看清真是蝴蝶结,愠道:“给我解开。”
要不是尾巴有伤,不方便移到身前,早自己扯开了。
钟烨就笑:“为什么,挺好看的。”
“好看你怎么不给自己系。”
“我没尾巴。”
“没尾巴系你头上。”
“系头上别人还以为我神经病呢。”
“那系你手上。”元玉不依不饶。
钟烨真扯来一截纱布,三下五除二,在手腕上系了个小的,然后亮给他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