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卿昀挺直腰板,坐在盛京警察总督和步军统领的面前,也不正眼看两人,只是毫不怯场地把面前用来粉饰太平的茶举起来一口一口抿着。他身后窗台下的路面上挤满了扛着白底黑字的旗帜却手无寸铁的学生,杨卿昀拢了拢自己月白色的外套,站起身来,往窗外眺望了一样。
“吴总督和李长官现在准备怎么对付这群学生呢?”他讲话的声音不响,嗓音也如玉一般温润,却在一片死寂的房间里偏有点分量。
这栋破旧小楼是他临时腾出来的,没来得及打扫,窗外的光线照进来都能看到扬尘。
作为段启芝心腹握着步军兵权的李昌苔努了努嘴:“要我说大不了就开枪,打死一批以儆效尤。”
杨卿昀挑了挑眉毛,不热的天气,他却一把扇子在左手耍出花来,揣着眼里一汪笑意,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吴景祥。
警察总督端着架子不讲话,慢吞吞也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杨卿昀啧了一声,眉峰一拧,远山眉就在额上皱了起来,扇子哐一声砸在木桌上,激起一片尘埃,他厉声:“和我开玩笑呢?之前不是说好不动学生的吗?”
杨卿昀那双本应传情的眸子瞪着面前不动声色的人,目光冽冽带着明目张胆的威胁。
李昌苔眯眼看他,觉得他嚣张过头,他吹胡子瞪眼,眼神里警示的味道谁都看得出来,偏是杨卿昀没看到似的:“段启芝怎么想的,让你们两个没脑子的占着两个要命的官职啊?”
李昌苔霎时就忍不了了,猛一拍桌子站起来,本就圆润的脸面因为胸口憋着一口气发起红来:“你这唱戏的别太过分,要不是你手上有点帮会势力,你以为你还在这坐着?别他妈给爷摆架子了,有什么话赶紧说。”
杨卿昀听着他喊自己唱戏的,双眉挑了挑,露出点不悦的神色。
“你他妈说啊,游行再压不下去盛京还让不让人住了?”李昌苔不耐烦,几乎要转身就走,探头向楼梯下,安排站在楼下的下属布控狙击地点。
“李先生。”他听到杨卿昀服软似的语气从身后传来,心下愉悦了不少,带着餍足的笑容,双手背在身后,可转过头的一瞬间他看到杨卿昀按在桌沿的手动了动,一阵金属的碰撞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的双眼再次聚焦的时候,只能看到杨卿昀抬起的手臂和抵在自己额头前的枪,他的指尖扣着枪栓,用力到甲面都泛白。
李昌苔知道杨老板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却不知道他直接到这种程度。
周围站着的一圈人霎时间都把手中的武器上了膛,器械碰撞的声音瞬间吵嚷着充斥整个房间,枪口齐刷刷地指着杨卿昀,气氛就剑拔弩张起来。
杨卿昀的长衫顺着他的动作摆动,带着挂在脖子上的长围巾一起晃起来,他倒不紧张,只是眼神阴翳地偏头看了看吴景祥,复又抬眼看向面色惊惶的李昌苔,屏息着不说话。
楼下街道传来“内惩国贼”的呐喊声让杨卿昀勾了勾嘴角:“李长官,做这样的决定还是要好好思量一番的。”他一手撑着桌板,身量前倾,将枪口往前推了一推。
“你们要是开枪杀学生,不怕文人墨客的笔吗?再不济你们总得忌惮帮会的人吧,指不定哪天……您老走路走一半就被人一枪崩了呢。”他语气和开玩笑似的,但面上完全没有调笑的表情,反倒是严肃认真得厉害,“要是按你们的想法办事,这段总理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们这是诚心要害他身败名裂呀?”
“……杨老板这又是何必呢。”李昌苔略略颤抖着,把笑容从面上一层一层的肥肉里挤出来,“我的意思是……就……就是让士兵们管着点,别出什么踩踏事故才好。”
“您听到楼下的学生们喊什么了吗。”杨卿昀缓缓把枪放下,李昌苔眼神示意四周的护卫收起武器,他闭着眼睛听身边一顿言听计从的收枪声,觉得吵闹得很,“宁肯玉碎,勿为瓦全。”
他似乎还有什么要说,但却止住了,丢了那支把李昌苔吓得丢了半条命的枪,顺手拎了自己的玄铁柄扇子,一手把放在桌上的帽子扣上脑袋:“那就麻烦吴总督和李长官了。”
言罢杨卿昀露了个笑容,吴景祥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和戏台子上的花旦一点都不像,疏远僵硬到要命。杨卿昀拇指和食指捻着最旁边的扇柄,中指扣在扇骨上,指节一用力,“刷”一声甩开折扇,慢悠悠随着步调摇起来。
周迁急急忙忙跟上去,手背抹掉自己额上方才渗出来的汗。
李昌苔伸手戳了戳那把枪,却觉得这分量不对头。他皱着眉头把那把枪拎起来,打开弹匣。
好家伙,他妈的没子弹。
盛京大学学生游行,要求罢免政府亲日官员职务,中国代表团拒绝在丧权辱国的巴黎和约上签字,乌泱泱一群人涌进赵家楼,一把火烧起来,小楼开始冒烟,半边天的云都被灼烧到泛红。
蜿蜒的人流和赤色的洪水,流过盛京交错的胡同小巷,流过因国民震怒而颤抖的华夏大地万里河川,流入大江大河,越过大洋大洲,覆盖了全世界。
红色的潮水越过镜宁山,到达沿海三省的时候恰好是五月。
1919年5月,契林三千铁路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声援盛京游行。
声势浩大到让延伸三省全境、绵延向远东的铁路震颤,枕木和铁轨相互碰撞,那些和西服革履毫无联系的人,紧握着手中的铁锹铁铲,用各路权贵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永远携带着泥土的双腿,走在他们亲吻过的每一寸土地上。
曾楷诚抖了抖报纸,油印的气息就飘了一屋子,季槐抽抽鼻子,好悬没打出个喷嚏。他站在虞宸晏背后,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笑起来,曾楷诚已经在办公厅里变着法的嘲讽那群蠢货一星期了,不断发表“张先生怎么还不对这群违法乱纪的暴民施行镇压”等相似的疑惑。
“要是能让我去契林。”他抬眼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不动声色抿了口茶的虞宸晏,装模作样慢吞吞地翘起腿,脚尖抵着桌板,挑衅似的看着对面人,“我一定一个个审问,把带头的抓起来,当着所有胆敢在我面前胡闹的人的面,一枪崩了他。”曾楷诚嘴角没有笑意,但言辞调笑,仿佛他说的只是一句笑话。
虞宸晏透过茶水冒出的雾气,迷蒙间看到那双眼睛中,泛滥着的对杀戮的期待。而他没说话,眉毛都没挑一下,又把茶杯稳稳当当放回桌上,向后靠去。他手肘支在座椅扶手上,十指交叉着,闭上眼能感受到一场战争,政治家的敏感让他听见声势浩大的脚步声,北起契林,南至盛江,一路踏过兰峰和长榆岛的夏天,走进沣宁。
沾满泥土的、生着老茧的手敲击着办公厅的大门。
门开了,张岳清走进来。
虞宸晏和曾楷诚不紧不慢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季槐军靴一蹬地板也不知为什么格外用力,一套礼仪制式下来宛如排练了数百次,流利且默契,营造其乐融融的氛围。
张先生非常满意,点了点头上了主座,虞宸晏和曾楷诚也跟着坐下来,季槐则重新缩回虞宸晏身后。
“报纸你们也看,消息你们也知道,我准备怎么做……你们心里有没有数?”张岳清开口没多久,曾楷诚就跃跃欲试想发言,把方才的设想变为现实,可张先生高瞻远瞩还没说完,“盛京的段启芝政府在签约之前还不断给代表团施压,要求签字,加之安福国会腐败的影响,怕是现在不得民心。”
虞宸晏听他口风像要否认曾楷诚的暴力镇压方案,本并不抱希望的虞长官只是把目光放在张大帅旁边的空气中,现在却带着有些热烈的光,定在张岳清脸上,但张岳清向他身后扬了扬下巴,季槐就挪了两步,站在他边上,面对着张大帅。
他多少有点紧张。
“季家本是商人,对于契林的暴动,家父略有些见解。”虞宸晏听他讲正事,看了眼认真模样觉得有趣,便支起了身子,“一切的起因除了法国巴黎条约丧权辱国之外,更多的是中东铁路沙俄总办以贬值的羌帖——就是俄国的货币作为工人的工资,还试图发放同样贬值的高尔察克纸币。您要知道,虽然这些东西虽然称为钱,但无论在沙俄国内还是兑换成我国货币,其实是与废纸差不多的。”张大帅装模作样点头,把茶壶捧在手上,示意季槐继续,“加之俄国人在沿海三省境内修铁路,还不让我们自己人管,铁路局的工人本就憋了一口气,昨日下午铁路总办竟还胳膊肘往外拐,派铁路警察暴力镇压工人活动,他们只会越来越愤怒,当然成效不大。”
“先生,依我所见,更好的方案就是顺应民心。”虞宸晏的声音在季槐身后响起,季副官向边上挪了挪,虞宸晏的目光就透过薄纱一般的空气,轻轻撞在张岳清身上,“五月初的盛京学生运动已引起全国动乱,海淞的商人开始罢市,您自然也是知道那时段启芝在盛京镇压学生起义的后果,全国上下现在对他骂声一片。沿海三省现在和南方各省在经济上的关联并不大,受到的影响较小,因此只有安定民心,才能稳住各派在暗中的势力。”他目光沉下去,“也才能稳住您在奉安的地位,甚至进一步,为您赢得民心,为最后入主盛京执政也有所裨益。”
虞宸晏其实想继续说,巴黎条约拱手将土地交给他国,本就四分五裂的国土上充斥着革命的人群,如果国将不国,哪有什么奉安霸主给你当;想说您这样有骨气的人,怎么舍得把脚下肥沃的土地献给外国人;想说到时候沿海三省的领土和支柱产业哪一项都不是中国人的,还有你张岳清什么奉安霸主的事。
可是他压着这股冲劲,声音如同刻意压低了一般,张岳清需要明白的并不是只有人民才能在历史长河中书写故事,即便这就是真理。他张大帅需要知道的是,他本就应该拥有沿海三省这一块地,并且开疆扩土,把全中国收入囊中。
八国联军的铁骑撞开国门的时候十岁的虞宸晏在盛京和战马、子弹、嘶吼和死亡擦肩而过,滚到乱世的尘土之中,从此漂泊无依。
“我的意思是……”季槐和虞宸晏同时开口,季副官惊诧地转身看自己的长官,而后者轻笑一声,对他一挑眉,做出个“请”的手势。
季槐看向张岳清:“和平镇压是更好的选择,暴力的使用只会扩大民众的愤怒,若张先生愿意在沙俄人面前为中国人出头一回,也能搏得不少民心。”
虞宸晏撇了撇嘴:“况且,张先生,我知道您也不是很喜欢日本人,不是吗?”
曾楷诚给这一唱一和看愣了,动了动嘴唇,觉得自己粗线条的方案没啥冠冕堂皇的理由。
季槐眯起眼睛,他对那鹤田先生不爽许久,对石崎小姐的糕点耿耿于怀,他才比较不喜欢日本人。
张岳清不动声色喝茶,论人心他自诩比奉安所有人都更懂得,他抬眼的时候季槐本能往后缩了一缩,没来由的慌张就攀附上来。虞宸晏站起身,绕到季槐的前面,不动声色就把季槐从张岳清的目光里救出来。
梦里的狐狸缩成很小的一团,在他怀里窝着。
他弯腰捧着桌上的茶杯,语气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开口道,这也是我的想法。
张大帅也站起身,哼了一声:“真的很可惜,你应该去盛京,待在奉安实在是屈才。”
季槐就感觉冷汗从他的背后滑下去。
虞宸晏仿佛没听懂这句话似的:“所以契林的问题,我认为镇压是无用功,不仅伤害您的名声,更耗费人力财力。张先生,虽然有太平日子过,但这毕竟是在打仗啊。”
虞宸晏明白一个完整的国家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国富民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海清河晏的前提条件是一个完整的国家。
张岳清笑起来,眉目间一扫方才的阴翳:“不错。”
季槐再次小心翼翼瞟向张岳清,正巧对上他的目光,那眼神好死不死像永不停歇生长的藤蔓,把他彻彻底底包了个严实。
季沄看着季槐的目光和张岳清看他的目光如出一辙:“张先生让你注意着点,虞宸晏要是有什么不对劲,和什么不该联系的人联系,你都回来与我说。”
也是季沄看着张岳清,告诉他元宵那日王仕恒本可以归案,他早就盯着虞宸晏的眼线看虞长官一瘸一拐地追入那条小巷,两声枪声之后王仕恒毫发无损却失魂落魄得走出来,另一头又出现了虞宸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