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当空。
虞宸晏刚锁好门,钥匙握在手里,转身就看到季槐靠在自家车上,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头发随意用发圈一扎,金丝眼镜似乎从眼镜腿开始仔仔细细擦了一道,架在鼻梁上几乎都要在昏暗的天光下发起光,身上酒红色的西装三件套特别像哪国进口的高定。
季槐抱臂,在昏暗的灯光下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像一只耀武扬威的狐狸,质问虞宸晏为什么动作这么慢。
后者两三下走下台阶,站在季槐身前,刚准备作答,还没开口那人就低下头,鼻尖几乎都要贴到他的脸上,却被虞宸晏突然退后的一步止住了这当街的出格行为。
“你们大概带了多少个保镖?”虞宸晏问道,嘴角紧绷双眉紧皱带着厚重忧虑,一点都看不出他是去聚餐的。
“什么?”季槐正忙着气急败坏,没反应过来。
“保镖,带了多少。”
季槐定睛一看才发觉虞宸晏好像兴致不高,嘴唇甚至都有点发白,伸手一握,才发现虞宸晏额角和手心上竟还有不少细汗:“两三个吧,怎么了?”
“两三个?你也太不把大家的安全当回事了。”虞宸晏猝然甩开他的手,转身就往屋里走,“大门口把守起码六人,三楼楼梯口要四个,包间的门口要三个人,这是起码的标准,你说总共两三人怎么够,我现在回去给陈尹打电话,多喊几个陈家的伙计来,堂口里干事的有经验。”
虞宸晏一边掰着手指,一边掏出钥匙,完全不管身后大喊“大家都有警惕心”的季少爷。
“这不是有没有警惕心的问题!”虞宸晏怒气冲冲转身看他,折到手肘的衬衫下露出腕表,他抬手看了一眼估算时间,两人相顾无言,只剩下表盘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季槐无言,摆了摆手让虞宸晏进门了。
等他再火急火燎从房子里出来,季槐已经坐上了后座,车窗半开着。
不知虞宸晏是神经大条还是怎么的,没觉得他表情不对,早已习惯了这场面,伸手一拉车门上了车。
“我刚才想和你说包间就不需要保镖了。”
虞宸晏看着缀满灯光的街景,来来往往的人提着庆祝中秋佳节的彩灯,听见季槐开口,发出疑问的声音作为回应,转身去看,只看到季少爷晦暗不明的脸色。
“因为我和陈逸鸿把第三层全包了。”季槐正色,“而你刚才甩开了我的手,季老板现在不是很高兴。”
他好像拼尽全力板着脸,认真严肃地宣告自己的心情,语气沉重到好像有什么很严重的后果似的。
虞宸晏轻笑了一声,双眼眯起来,伸手掏了口袋里的钥匙,俯身凑过去丢进季槐外套前胸的口袋里伸手拍了一下,又安分坐了回去,没有回答。
方才老实放在腿上的左手探了出去,在座椅上勾住了季槐的小指。
季槐被钥匙掉进口袋的声音震得发懵,才发现自己手被牵着,脸一下红到不成样子。
·
林桐拎着手提包匆匆赶到奉韵阁,恰好碰见正向大厅走的季槐和虞宸晏,气喘吁吁一路差点把高跟鞋跑掉了,冲上去一拍季槐肩膀。
“上次说哪个包间来着,我有点忘了。”林桐对虞宸晏打招呼,点了点头。
“三楼。”季槐抢答,言简意赅。
“哎呀我知道是三楼,是哪个包间啊?”
“少东家,三楼的场地已经准备好了,今晚奉韵阁二楼雅座的预定名单一会儿交给您。各处保安已经把各个角落都搜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危险器具,除了几位贵宾和必要的服务人员,不会有无关人员上楼打扰。服务人员我们已经进行了搜身,菜品都是由专人送到三楼楼梯口,由您的保镖送给服务人员,我们一定保证各位贵宾的安全,请您放心。”
虞宸晏看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厮,好像就是当时追季槐的那位,现在这么有眼力见了。
林桐听得一愣一愣,季槐对她露出了个无害的笑容。
虞宸晏走在林桐身侧,跟着季槐上楼:“林焦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叫什么?”
林桐一想到自己刚下班就咬牙切齿:“万恶的资本主义……”
虞宸晏上一次来没发现,原来奉韵阁三楼包间的挡板都是可以移动的,店家三下五除二就挪出了一个正当中一张摆着饭菜的大圆桌,三面都是阳台的大包厢,一眼望出去就能看到浑河,只留下一个出入口。
虞宸晏自然而然地坐上了主座,左手边陈逸鸿右手边季槐,陈尹和自家表哥挤在一块儿,林桐和陆若坐在季槐的另一侧,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对着菜品指指点点。
几人聚在一起倒也随性,陈逸鸿拎着红酒就给所有人豪气地倒上半杯,水晶灯的灯光掉下来,把瓷白的盘子照得亮晶晶。
季槐和陈尹为段意和高良打抱不平,大骂李家百货不干人事,陈逸鸿筷子一刻没停,鸡鸭鱼肉全都进了他肚子里,林桐对着从陆若包里翻出来的办公厅关于琐碎事务的备用文件笑到不能自已,大声相互夸赞热爱工作。
虞宸晏歪着头扫视一圈,安分地一口一口吃着炒饭,又配合地举起高脚杯碰了碰面前的餐盘。
在窗外不断的叫好声和唱戏声中,六只高脚杯叮当一声碰在一起。
“话说回来,你姐姐呢?”虞宸晏夹了块鸡肉放进自己碗里,抬头看着陆若。
“她呀,前几个月出国了,”陆若露出羡慕的表情,“吴彬韵怕她在吴公馆睹物思人,也怕她一天到晚在家太无聊,就说让她出国玩个把月,反正家里没事儿。因为姐姐之前说想出去看看来着,应该是去美国了,欧洲大陆那边正重建呢,去了也没啥好看的。”
虞宸晏了然,刚想开口问你怎么不跟着去,一想到方才陆若那个爱工作的样子,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说长官,你们俩的事儿除了我们几个知道,还有谁知道啊?”林桐露出八卦的眼神,贼兮兮的讨好目光在季槐和虞宸晏脸上反复横跳。
陈尹和陆若缓缓放下筷子,目光炯炯地盯着虞宸晏。
虞宸晏霎时噎了一下,陈逸鸿赶紧拍了拍他的背。
“还有我家人,咋了。”季槐头都不抬地给鱼挑刺。
正在拍背的陈逸鸿突然也被噎了一下,见了鬼一样看着虞宸晏。
虞宸晏露出无辜的表情:“季槐事先也没告诉我啊。”
“这有啥,就那天我爸来厂里查岗我不在,抓住我讲了一通大道理,我就招了。”季槐把鱼肉放到虞宸晏勺子里。
陈逸鸿和陈尹夸张作呕状。
“想当年季槐第一次来办公厅……”
“得得得你闭嘴吧。”季槐招了下手,拿着公筷把土豆丢进林桐碗里,“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林桐嘿嘿一笑,老实闭了嘴。
唱片机里的歌声悠扬婉转,把音符塞满了整个三楼,只剩陈尹和陈逸鸿在奋力解决上好的菜肴,剩下四人都停了筷,酒杯随便碰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酒足饭饱的季槐双眼都有些迷离,却突然福至心灵,旁若无人地转头问虞宸晏:“我能请您跳支舞吗?”
陈逸鸿当即吹了声口哨。
虞宸晏当时其实觉得季槐疯了,果然官场和商界哪个对人的神经系统损害较大还有待商榷。
不过他今天一看季槐仿佛是穿上了最合身的西装,连皮鞋尖都擦得锃亮,自然就知道他的心思不简单。
陈逸鸿看季槐孔雀开屏,翻了个大白眼:“猪拱白菜。”
虞宸晏确实不想扫兴,但在这群熟人面前也确实放不下面子,思量再三还是眼睛一闭腿一抬,把手指放在了季槐伸出的掌心。
三楼的场地除了摆上餐桌、酒柜和唱片机之外还有很多的富余,林桐一个迈步,就火速蹲在唱片架上选舞曲。
季槐从善如流,把虞宸晏从桌边牵起来,非常自然地将右手扶上虞宸晏的腰,低头看他时唇边全是压不住的笑意。
“你写信的时候说,如果我同意和你跳舞,你可以勉为其难跳女步。”
虞宸晏好像有点不满,但其实两者并没有多大区别,他的手搭在季槐肩上,而对方装聋作哑,只是左手非常自然地与他十指相扣。
季槐略微低头对上虞宸晏的目光,一瞬间觉得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去。
就是这样,不用人头攒动,不用富丽堂皇,不用无意义的应酬和喧闹,人群四散,挚友在侧,就这样牵着虞宸晏的手。
“我想办西式婚礼。”
乐声飘扬而起,虞宸晏只看到他嘴唇翕动,没听清说的什么。
陈逸鸿向林桐伸出手,陈尹看了陆若一眼。
虞宸晏任由季槐引着,随着舞程线踩着节拍。
“我想办西式婚礼。”季槐开口,原本顺畅的步子一滞,让虞宸晏差点踩上价格不菲的皮鞋,他看着虞宸晏的额角散落的发丝,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虞宸晏听见了,只是装作自己没听见,沉默了半天只觉得腰上手掌的力度倏地加大了半分,不容反抗地把他向季槐怀中拢去。
“那下一次我跳女步。”季槐弯下腰,对着虞宸晏发红的耳尖开口。
虞宸晏蓦然想起簌簌落雪的冬季,青黄不接却又绵延万里的田野在火车的一旁不断退去,想起满眼的波涛汹涌,自己却在看见季槐淹没在人群中的身影时,缓缓点上一支烟。
虞宸晏在湘南打开信封那一刻内心所有的悸动,好像都在季槐紧扣着他的手指时重新溯流而来。
要我怎么拒绝他呢,虞宸晏想。
如果相隔千里都没有办法,那在这方寸之间,虞宸晏自然不敢奢望自己能有这种能力。
而季槐听惯了虞宸晏拒绝的言辞,偏是坚持不懈,练就了一身无论对谁的唇枪舌剑都能化为绕指柔的功夫。
“我只欠你一支舞。”
“得了吧,长官。如果我那日没有在码头等你,你觉得你在湘南都躲不过我,在沣宁闭门不出难道能躲开我吗?”季槐眯起眼睛,发丝随着步伐移动,蹭过虞宸晏的颈侧。
虞宸晏抬头出神望着灯光,无视了另外四双眼睛揶揄的八卦,他第一次对这些人的目光熟视无睹。
季槐是大胆的、洒脱的、无所谓的,同时也是失序的、莫测的、意外的。
最后一个音符停止的时候陈逸鸿大声吆喝着所有人再喝一杯,头也不回地走向餐桌。季槐站在他面前,松开了十指相扣的手,俯下身十分熟练地用手掌覆上他的后脑勺,呼吸带来的温度就掠过虞宸晏的脖颈。
虞宸晏的手依旧搭在季槐的肩上,僵直了似的一动不动,季槐的声音从颈窝闷闷地传来:“你一直到知道的……”
虞宸晏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双手交叠着勾住了季槐的脖子,发出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
“您和我一样,不能忽略的事实是……”
“我从来都是喜欢你的。”
季槐的话被打断,虞宸晏出声。
在虞宸晏看不到的身侧,季槐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可能从那个除夕开始什么都不一样了,阿槐。”虞宸晏偏头去吻他的耳尖,他败下阵来,“我会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我也会像你爱我一样爱你。”
“砰”一声巨响,虞宸晏警觉地抬头,方才柔和下来的表情霎时消失,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枪。
季槐轻笑了一声,略略偏头看到他们都见怪不怪的相机盒子不知从哪个角落被林桐搬了出来,黑黢黢的镜头对着他俩冒出星火,三角支架立在地上,陆若和林桐在镜头后的黑布下窃窃私语。
“对对对,这个拍得好!”
虞宸晏看季槐没什么反应,发出了疑问的声音,只感觉到颈侧的头发上下蹭了蹭皮肤,季槐在点头。
“选择你来做,虞宸晏。”季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路我陪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