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淑晴年幼时,街坊邻居都知晓她伶牙俐齿,嘴比刀子快,行事不似外表的可爱婉约,甚至连她爹也敢顶撞。
说是夏父用《女诫》劝导她身为女子应当柔顺,可她不以为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可从未分过男女,爹太过迂腐了。”
不出所料,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若非两位哥哥和母亲的百般劝阻,她估计会被打到下不了床。最后把她关到祠堂闭门思过。
后来夏母给她送饭,让她低头认错,她爹才有可能消气。
不到十岁的她疑惑片刻后,振振有词道:“爹为了威严罚我,女儿认了。但认错,绝无可能。”
夏母眼里是止不住的担忧,急切道:“他是你爹,无论如何也是为了你好,莫要为芝麻小的事产生间隙。”
“当爹的便能指鹿为马,不辨是非曲直?”
“不光遵守父命,还要从皇命,听天命。哪一个由得你胡来?倘若你平日听话懂事些,不这般执拗,你爹也不会动怒。”
见她神色凝重,夏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他终究是你生父,纵使不满,也不该言语冒犯。待你嫁了人,与夫君争执时便知,再生气也不该拿出最伤人的话。”
夏淑晴不屑一顾:“女儿宁愿跪祠堂,跪在那《女诫》上挨打,也不承认无端之罪。至于未来夫婿,招个称我心意还听话的赘婿不就行了。”
然而年幼的义愤填膺,终抵不过漫长岁月的冲洗。
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她逐渐懒得与父亲争执,只须左耳进右耳出,便可得一方安宁。
至于朱珩,她逐渐放下戒备。不再字字斟酌,句句权衡,生怕得罪了他然后给夏家招来横祸。
才导致她脱口而出道:“未免僭越了。”
话音刚落,她看到朱珩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与落魄,铜灯台像是被她吓到一般,烛火摇曳,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
她本意是嘲讽泄愤,自己的心口却阵阵绞痛。
当初甩出去的耳光,今日才落到她脸上。回想起多年前母亲的那句教诲,恍然大悟,原来说狠话亦是折磨自己。
之前她误以为死到临头时咒骂他,都没今日一句僭越令她苦涩。究竟是哪里改变了?
朱珩深吸了口气,默着看她,仿佛能一直耗下去,待蒸腾的水汽散尽。
“所以你仍然没有话想说,是吗?”
他的沉默如同钝刀,将她的耐心磨尽,迫使她满面疲倦,声音虚弱地问出最后一句话。
然而他开口了:“你累了。休息好时再谈也不迟。”
“等你编好借口?”
“不是。”
两个字吸走了她所剩无几的精力一般,顿觉湢室内热气散尽,余下刺骨的凉。她心中自嘲道,是她胡搅蛮缠,竟信了“有恃无恐”,天真以为他对她有几分特别。
满盘皆输,再负隅顽抗也无济于事。
她垂眸,松开了手,有气无力道:“不为难你想法设法搪塞我了,尽早下和离书即可。”
他说的对,不过两年光阴,忘却便忘了。至于往后,她只盼和离。
这也是一早便订好的。
可朱珩伸手触摸她脖子后的疤痕,动作如提着兔子,盯着她困惑的眼睛,沉声道:“这是你去年外出时,因坠马而得。”
他的与夏淑晴之前的那个噩梦吻合了,梦里的她也坠马了。所以说噩梦非梦,而是往事云云,意味着她正在恢复记忆?
这点小事都被他藏着掖着,何必呢?
“多谢殿下告知。”
夏淑晴抿唇,想不逾矩地表达谢意,也是为彼此找个台阶下。
但未及庆幸,她的脖子便被从后按住,力度不大,却让她动不得。
刚出浴,两人身上染着同一种香。若一靠近,香味越浓,仿佛对方身上留有自己的痕迹。
朱珩凑到她面前,眉头紧锁,眼底隐有不悦,冷嗤道:“至于和离,你休想。”
方才夏淑晴还打算休战,结果他又挑起事端,竟想毁约,将她困于深宫,非人哉!
“君子一言重于九鼎,你怎可反悔!”
“孤从未想过当君子。”
“你、枉我信过你!”
朱珩仍然扣着她的脖子,用另一只手按压她反抗的双手,语气冰冷:“你既然想找回这两年的记忆,不留在我身边,谁能助你?”
“恢复后再和离也不迟。”
尚未说完,他蓦地笑出声,先是闷在胸腔里微微起伏,后浮于嘴角,噙笑道:“过河拆桥,想得倒挺美。”
夏淑晴心虚地说:“谁让你满嘴都是谎话,我自然不敢留在宫里。”
“你就不曾对我说过谎?”
“……”
虽然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但确定之前也骗过他。
朱珩步步紧逼:“比如,你今日偷溜出宫,去见了谁?”
“你当真不知?”
夏淑晴诧异,他都能到宫道上等她,找个属下打听便知她今日的行踪了,怎还用得着问她。
“想听你亲口道来。”
“我行得端坐得直,去见了纪画师。”
朱珩轻哼一声,是对她的坦诚感到愉悦,但手上的力度并未减轻。
他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她,语气却温柔极了,仿佛在引导她说出详情,“你去找他做什么?”
她其实去找记忆的,虽然一无所获,却得知了朱玟的秘密,必须守口如瓶。
但她将才还责备他的隐瞒,若此时她也撒谎,就是打自己的脸。只好将真话说一半:“我与公主有事相求罢了,无聊至极,不值得您劳神。”
“纪杉,可是长相俊秀的那位?”
夏淑晴认真思索片刻,实话实说道:“是挺好看的。”
但总觉得他有些可怕,之前在御花园里直勾勾地盯着她,不似好奇,倒像是在试探什么。
结果朱珩眼色一沉,颇为幽怨地瞪她:“你喜欢他这种?”
“……你胡说什么!”
她颇为无语,纪杉可是有驸马都尉的潜力,他没察觉到便罢了,竟然还猜到她头上。
“那你去找他做什么?”
兜兜转转又绕回来了,她既不能说谎话,又不可背信弃义,出卖朱玟。
只好装死,一言不发。
“看罢,你也是个小滑头,我们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何须和离?”
他的鼻尖隐约蹭到了她的鼻梁,先是一瞬冰凉,而后燥热不堪。
然而她抽不开身,只得侧过脸,嗔怪道:“谁与你天造地设了!”
她不想当骗子,更不愿当骗子的妻子。
如银鳗落网,她努力挣扎,扭动起腰肢,却挣脱不掉他的手,反被绞得更紧。
慌乱间拨开了他的贴里,指尖碰上他劲瘦的腰腹,肌理分明,被她触及后紧绷着,随着呼吸一顿、轻缩。
她匆匆撇眼,口干舌燥的,便当机立断道:“我们本就是错点鸳鸯谱,失忆或是天意,应当和离!多说无益,我要就寝了。”
大言不惭,再耗下去,她可能真的把持不住了。
可眼下刚大吵一架,尚未重归于好,如此不矜持,叫她的脸往哪儿搁。
朱珩挑眉:“你当记得我是太子吧?”
“……自然。”
“你既唤我一声殿下,便得听命于我。”
夏淑晴哑口无言。她能叛逆地不遵父命,能不信鬼神不信天命,却无法不从皇命。
她不想死,也不想家人受到牵连,只得应声:“是……殿下。”
亏他之前说他们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大可念他表字,或是其他亲昵爱称。
原来只有在未侵犯他利益时才作效。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这才是正常的。
先前允她的和离,不过是哄她的一场戏。他心情好时方能为她演上几段,看她信以为真的模样,比逗趣宫里的画眉鸟更好笑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夏淑晴觉得可笑,如今才弄清形势,又回到了她误以为被喂避子汤的时候。从一开始,肖想和离便是不自量力。
早该想到,笼中雀,无归期。
没想到她会如此沮丧,朱珩猜到她又在胡思乱想了。
他轻轻吸了口气:“害怕了?觉得我在欺负你?”
“不敢。”
分明就是怕极了。他承认将才口不择言,只想稳住她,让她趁早打消和离的想法。
待局势稳定,她想要星星,他便建摘星阁。她若厌恶宫廷,他便带她游山历水。
江山锦绣,不如她回眸一笑。所谓天子,远不及当她的心上人。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卑劣也好,自私也罢。只要能把她留在身旁,偶尔使下权势,到也不是不行。
他冷笑一声:“当初是谁哭着要包养孤,还说‘公子这般姿色,不跟我回府可惜了’?”
不是想知道过往吗,他可以悉数道来。但不知道她承担得起否。
不出所料,夏淑晴闻言,错愕地抬眼看他,以辨真假。
她猜不透。
依他所言,是她调戏他在前。
怎么可能!他可是太子,她从前鲜少进宫,怎会有机会调戏,估计又是诈她的鬼话。
“殿下何必如此羞辱臣妾眼光?”
从她失忆后对朱珩的态度就可见一斑,不但不喜欢,甚至厌恶至极。怎会让未出阁的她豁出脸面去调戏。
还说要包养他?他看起来很缺钱吗?举手投足尽显养尊处优,一眼便知他非富即贵。
她才没有那般自作多情,招揽这尊大佛。
接着,朱珩眼底闪过一丝痛色,扣着她脖颈的手忽而向下移,顺着衣襟,为她褪去薄薄的纱衣。
他的指尖像是一支毛笔,从她颈后缓缓而下,在她身上一笔一划地书写,勾勒缠绵。
所到之处,皆是风景,留下一阵温热的风。
她登时怔住,想起反抗时,朱珩却在她腰窝上顿笔,继续游移,使得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发软,靠到他身上。
意识彻底混乱前,他沉声,在她红玉雕琢般的耳边轻笑道:“你不信,孤不介意帮你一一回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