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淑晴出于本能地愣在原地。思绪紧绷成一根弦,在她看到行刺的太监时,弦断了。
直至剩下的五名宫女惨叫盖过了雨声与雷鸣,夏淑晴才回过神,双脚恢复知觉。
按照既定的巡逻路线,不远处的亭子里能等到侍卫。但不知是雷雨声过大,还是上一波侍卫刚走,现下不见一个侍卫的身影。纵使宫女们怕得腿都快软了,却在意识到无处可逃时,义无反顾地跑在夏淑晴身后,大声喊“有刺客!保护太子妃!”
跑至亭中也只能等死。
夏淑晴准备放手一搏,往朱珩的书房跑。那儿巡逻侍卫多,途径的宫殿大门有侍卫值守,再不济也能敲响警钟呼救。
她把伞收起,但仍握着伞把,说不定能当个武器。雨水将她浇湿,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凉,反而热得要喘不过气了。
她拼命地跑,一刻也不敢停。累得张嘴大口呼吸着,雨水无情地倾倒,喉间一阵腥味。她如溺水一般,呛得快喘不上气了,胡乱挣扎。
她脑子里想的只有“跑去呼救”,其余念头已化作眼泪,融进了雨里。奈何她体力实在差劲,根本跑不过那刺客假扮的太监。
忽然,黑夜划过一道闪电,将前路照亮了短短一瞬。有几盏宫灯熄灭,变得比先前更黑了。
雷声接踵而至,其间又响起了宫女的惨叫。
夏淑晴几乎力竭,实在跑不动了。她转身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陈列了三四具尸体,而那刺客,他刺伤宫女只是为了扫清障碍,他紧握这羊角匕首,眼中只有夏淑晴一人。她忍不住发抖,恶寒袭遍全身。
“娘娘快跑啊!别回头!快走!”阿荞大声嘶吼,闪电照亮了她的脸,惊恐又焦急的表情。
夏淑晴心被一双无形的打手揪紧,脑中轰鸣一声,她突然想起前不久的噩梦:青天白日,她在一片寂静的林中坠马倒地,跳出了几个个蒙面黑衣人携刀行刺,他们嚷嚷着“留活口”。
夏淑晴怀疑这正是遗失的一块记忆,那么,眼前的太监极有可能与他们一伙。
而那太监正失心疯般要刺向阿荞了,夏淑晴用力把阿荞往后拽,两个人重心不稳都跌倒在地上,溅起一大片水花。
那太监扑空了,眉眼间的戾气更盛,龇着牙看地上狼狈的主仆二人,心想局势已定。
然而夏淑晴卯足气势,掷地有声道:“杀了本宫,你们永远都得不到想要的了!”
都到刺杀太子妃、留活口的地步了。只是夏淑晴没想到,他们背后的势力如此庞大,盘根错节,竟已伸入东宫。那么此次行刺绝非一时兴起,要么是失忆前的她知道些什么,要么就是用她挟持朱珩。
可宫禁之内均知她被朱珩所厌,便只能是前者了。夏淑晴先装模作样诓住他,拖时间,等巡逻侍卫。
谁料那太监真有几分动摇,蹲在她面前,把她手中的伞柄丢走后,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持匕首,利刃紧贴她的脖子,他阴笑着:“娘娘,多有得罪。”
没想到竟是真太监。夏淑晴上下打量他一眼,之前还以为是刺客假冒。可若是真太监的话,很难不联想到皇帝身边那位掌大权的梁公公……
她被利刃冰了个激灵,手上唯一能充当木棍的伞柄已被他丢走。她望着他狠厉阴冷的脸,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是雨水冲刷不走的。
将才刺杀了那五位宫女的匕首直逼她的脖子,血水将她的衣襟染红,她想这便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只可惜她还未与父母哥哥道别,没救陈月茹脱离苦海,也没弄清楚与朱珩的是是非非。
她这一生何其短暂,亏欠之人竟如此多。人生自古谁无死,奈何她碌碌无为,无功可载于汗青之上。
她几近绝望。
身旁,阿荞因刚才一摔,疼得起不了身,便颤颤巍巍地摸上夏淑晴的手,朝太监喊:“休要动她!你想要什么大可开口,若娘娘有何闪失,太子定要把你祖坟扬了!”
太监狠狠瞪了她一眼,颇为不耐烦,甚至想先杀了她,清净耳根子。
但阿荞还在。
阿荞挺身而出,甚至愿意为她挡刀,夏淑晴觉得此时放弃尚早。便立即侧身,挡住他看阿荞的视线,同时反握住阿荞的手以示安抚,故作冷静地问他:“你们想要的,我可以给。”
太监疑惑:“不是说太子妃失忆了吗?怎么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你确定你要跟本宫耗下去吗?”
又是一道闪电,宛如一把巨大的镰刀,划破漆黑的夜,露出短暂的强光,照出了夏淑晴脸上的不屑与冷漠。
见他狐疑,似在揣测她的话有几分真时,她冷嗤道:“你这样,本宫倒是怀疑你了。”
“嗬,赶紧交出来,不然我就让朱珩抱着你的尸体哭。”
夏淑晴脖上的匕首又被往里摁了几分,她慢慢放轻呼吸。
雨水打湿了她的睫毛,沉得快睁不开眼,她努力不颤抖,“你不说你要什么,本宫如何确保它是否该交付于你。更何况,那东西如此宝贵,定不会随身带着。”
“不就是一张手绢吗?你信不信老子搜你身!”太监朝一旁狠狠啐了一口,恶狠狠道:“别想耍花招!我既然敢在东宫行刺,就不怕死。”
夏淑晴蹙眉,让他们趋之若鹜,不怕诛灭九族的竟然是一张手绢?可她印象中没有什么特殊的手绢。
除了噩梦里的那张……
“自然被本宫藏起来了,若本宫殒身,自有人会将它传给太子,乃至圣上。”
太监自然怀疑她在拖延时间,但瞧她这幅傲睨旁人、目空一切的模样,不似演的。他仍在踌躇能否相信。
他先前听说太子妃并不聪慧,还失了忆。可今晚交锋,他动摇了,怀疑她一直在装失忆,不然怎会如此冷静有气势。实在心机。
夏淑晴也没想到他竟会动摇至此,腹诽真不是个优秀的刺客。顺便意外得知了她有方手绢,极为宝贵。
完蛋,日后注定不太平了。
那太监似乎被雨浇得心烦意乱,凶狠地问:“你说,那张手绢长什么样子?”
“……”
她心跳极快,仿佛能跳出胸腔。不得不收回将才的话,他其实也没那么笨。
太监厉声道:“你骗老子呢!”
“紫色的!”
死马当活马医,夏淑晴再次赌一把,索性把梦里的那张手绢模样讲出来。说不定苍天有眼,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结果太监停顿了,继续问:“继续说。”
“上面有横有竖,图案究竟如何,你应当心知肚明。至于真伪之事,一眼便可勘破。休要在此磨磨蹭蹭,徒费时光。”
“哼!你以为我会信你,如此轻易地就给我了?”
夏淑晴面露不悦,似在嫌弃他啰嗦,“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佯装本宫的随从,陪本宫去寝宫取走此物,然后速速离开,本宫便当作今晚无事发生。要么,在此处杀了本宫,让那张手绢与计谋公之于众!”
“……”
于是,她终于说服了那太监,愿意陪她们往寝宫走。
雨也歇了口气,变得淅淅沥沥,夏淑晴得空感受寒冷,冻得双手在胸垫交叠,瑟瑟发抖。
紧盯着她的太监发现她有动作,立即在她身后用刀背顶住她的腰,压声道:“老实点,待会儿看到侍卫知道怎么做吧?”
其实从躲雨到被追杀,再到谈拢了,前后耗时还不到一刻钟。
夏淑晴却觉得漫长难熬,心头被巨石重重压着,身子上的疲倦与寒冷如潮水般涌来,快要将她吞噬。
她感到头重脚轻,她知道自己又在发烧,已走不出一条直线了。
忽然,前面传来移动的火光,如矫健的游龙迅猛围过来,领头的是一道高大熟悉的身影,撑着一把伞,照亮了她的世界。
夏淑晴心头猛地一颤,意识到是朱珩来了。
原本委屈已随着发丝沥干,现下又蕴蓄心间,甚至比之前来得更要湍急。
她身后的太监也意识到了,刚想抓住她当人质,但她已奋力跑了出去。她透支了全部体力与勇气,如离弦之矢。
朱珩也朝她奔来,去接住撞进他怀里的她。他的衣襟被打湿,有雨水、血水和泪水。
他抱着换身湿透的夏淑晴,为她撑伞,把狐裘披在她身上,密不透风。他感觉仿佛有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胸口上,声音沙哑又哽咽:“对不起,来晚了。”
他既庆幸又愤怒。
庆幸他担心雨太大,带着伞来寻她,及时发现了五具宫女的尸体。又恨自己当初不亲自护送她回去,恨巡逻侍卫玩忽职守。
如果他来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而夏淑晴再也装不了镇定与矜持了,她紧紧箍住他的腰,如饥饿的小猫放肆地舔舐唯一的慰藉,在他胸前又蹭又哭。引得侍卫们纷纷侧身,不敢看他们亲昵。
直至他温暖宽厚的怀抱将她裹住,她才感到踏实:她成功死里逃生,她活下来了!
这次是真的劫后余生。相比上次误会自己中毒身亡,怒斥朱珩小人,这次更令她后怕。倘若她没猜对,那刺客杀人如麻不与她废话,那她是不是也化作了一摊血水,发烂发臭,成为一桩宫闱秘事,出现在后人茶余饭后的谈笑中?
这回,当冰冷的利刃触及她白皙的脖颈,滂沱大雨砸得脸生疼时,她大脑竟一片空白,没细想过后事。
使得她这才意识到,当危难来临,上天不会给她留感怀的时间,甚至可能连最后的告别也不给,例如那几位宫女,倒在血泊前只留得一声惨叫为遗言。
恐惧再度笼罩在她心头,她十分后怕地抱着朱珩。明明他就在眼前,她却好想好想他。他似一杯盐水,越喝越渴。
朱珩许久没见过她如此害怕的模样了,他怔了怔,抬手欲揩她脸上的泪珠。结果她有点儿羞赧,从他怀里抽身,扭头不让他碰,抽泣道:“……好丢脸。”
“夏淑晴,你很勇敢。”
朱珩摩挲着她的脸,然后扣住她的后脑勺,又按回到他胸前,声音低沉:“想抱我又不丢脸,人之常情。”
“……”
夏淑晴静默着,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味,感到心安多了。
而那太监懊恼地暗骂一声,全然没想到她跑得这么快。众多侍卫已包围过来,眼见跑不掉,他想再杀个垫背的,便将匕首刺向一旁的阿荞。
然而,他先感受到了一阵劲风,接着眼前的世界开始崩塌,他握着匕首的胳膊被砍断,鲜血如泉涌般喷出。他想用另一只手自戕,可快刀挥落,待他定睛一瞧,他的两条胳膊都被卸掉了。
几个侍卫把他按住,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竹片,防止他咬舌自尽。他只能绝望地瞠目,看砍掉他胳膊的羽风把阿荞拉至身后,看抱着夏淑晴的朱珩正愤怒地盯他。他知道自己死路一条,不,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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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湢室。
夏淑晴正在沐浴,她对一旁伺候的阿荞说道:“阿荞,今晚你被吓得不轻,早些休息吧。”
阿荞却拒绝:“奴婢待在娘娘身边就觉得心安。多亏了娘娘斡旋,不然奴婢小命不保哩!”
夏淑晴语塞,心说这孩子果敢讲义气,却有些缺心眼子,今晚若不是因为她藏有什么手绢,刺客才不会找上门来。
“你不顾安危,挺身而出,实乃本宫之幸。”之前还觉得阿荞胳膊肘向外拐的夏淑晴瞬间惭愧不已,连忙感谢她。
阿荞脸颊滚烫,给夏淑晴递澡豆时粲然一笑:“因为娘娘待我们好。”
她在夏淑晴面前仍像个孩子,愿意毫无保留地展露赤诚,像向日葵追随太阳。
夏淑晴竟也有些羞涩,垂眸,“明日得把那五位姑娘安顿妥帖,寻一处风水之地妥善下葬,也给她们的家人多备些抚恤金。”
“是。”阿荞眼神暗淡下来,叹了口气,颇为难过地喃喃起她们的生平:“巧儿姐姐家境贫寒,她爹被征去打仗后杳无音信,她娘日夜操劳。她昨日还给我们说,等她过几年出宫了,若村里的陈大哥未娶妻,她便嫁给他。说他勤快能干,人还长得俊。还有萍萍姐,她说她出了宫无处可去,当个老宫女也挺好……”
阿荞说话声愈来愈小,最后的几个字黏糊糊的听不清,随着轻微的“啪叽”声,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落下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夏淑晴也不愿发生这些事,她几乎没见过杀人的场面,此刻泡在浴桶里,不寒而栗。接着,为她们缅怀一阵后,她又陷入了更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