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渐渐贴上了高楼的背面,以隐藏起光子们的身形。
掠过那一板板无光的玻璃时,青年们的倒影会于其中不断起伏又跌落,却始终清晰、映下了子玦稍有放松的神情。
“好像没有追兵了,「墨」。”
“……追上来了。”
“哈?”
“站稳。”
子玦刚沉住下盘,漓就纵水一个急转,以近乎直角的坡面陡窜向高空。狂风携冷意迎面拍来,子玦却敏锐地察觉到一点阴冷的黑暗气息。
稍一偏眸,子玦就明白了黑暗气息的源头了。
细密的漆黑触须于高空编织着、啜咬着,低声呢喃着怪异的痴语,就骤然向他们倾倒来。
漓牵着子玦的手攥紧了。
水盘骤降,画弧一个轻晃。子玦轻飘飘被甩下水盘一秒,听着近在咫尺的咀嚼声,他肩上的白袍已经惊恐地蓬开少许。
又在漓猛地下拉中,乌须擦着子玦的发顶鞭过。
重新在水盘站定,可不及子玦深吸一口气,漓又再度提速,向高处飙去。子玦被逼猝然憋住气,然而,在跃出林立高楼的下一瞬,他缓缓瞪大双眼。
无边的黑暗。
目所能及之处的楼顶,都被密集的乌黑触须所覆盖住了。祂们摩挲着、蠕动着,携着连绵不绝的呢喃呓语,自四面八方向他们围来。
嘈杂。
那是一种喧于内心的嘈杂。
诡谲的呢喃唤醒无边恶念,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心神越不想为之占据,如此糟柏便愈诞愈杂越堆越多,直至再无暇思考其他——
身后那始终明亮的微光开始闪烁,迅速滑向黯淡。漓微微皱眉,就逐渐减速,悬停于漆黑的浪潮上空。
乌黑狼面仰起,漓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向着天空虚虚按下。
戎壑的中央,有一座高出所有建筑约莫百米的尖塔,支撑着无星的夜幕、与其上一封巨大的鲜红通缉令。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天空裂开了。
无比清晰的破碎声中,某种巨大的存在挤压夜幕。横挂天空的鲜红通缉令生出曲折缝隙,难以遏制地不断扩大。
炙热而明亮的天光自缝隙中泄下,只一缕就叫那无边的漆黑浪潮飞快退却。
尖锐的警报响彻全城,绚烂的霓虹灯闪烁一下,就开始大片熄灭。街上的生灵迷茫而匆惶,却无法阻止漓缓缓握紧左手。
直到一柄银白匕首破空来。
紧而有一颗子弹掠过他的眼前,打在自下掷起的匕首上。
锋利的刃锋瞬间被击碎,碎片擦过子玦的面庞,留下一道光白细痕。失了力的匕首飞旋着将要坠落,漓紧攥的左手却蓦的低垂,利落扣住刀柄。
大拇指轻摩挲过一遍,漓就松开了手,任匕首跌下昏暗无底的楼间。
是生命之树的纹路。
匆匆瞥过周围,漓就纵水,也带着子玦跃入下方的黑暗之中。
匕首抛来的方向,是一片无人的楼顶。
子弹的方向太远,难以确认敌友。
而那虚假的天空,也已在全城能源的供给中修复如初。
虽然,高处的温度并没能回归到原来的冰冷。
*
澄水自缝隙中渗入,缓缓弥漫过窗户的四边,又于首尾交汇后悄悄抽.出,托着那巨大的方形玻璃一同。
昏黑的高空中,一黑一白的青年跃入。随着他们拖来办公椅,落地窗再度嵌入金属质的边框中,丝滑无声。
子玦将自己甩到办公椅上,因着惯性,椅子牵着他垂地的白袍向后滑了几步。
他疲惫地扯了扯乌锦内衬的领口处,两对紧系的盘扣没被扯松,却释放出了些许压抑良久的朦胧白光。
雪色的眼眸低垂,子玦静静观望了对面的漓片刻。见影不断用力按压着左侧太阳穴,子玦终究没有多问,只稍稍坐正。
银灰绳扣系在膝盖下端,修身黑裤于此没入长筒乌靴,子玦交叠着脚腕微微收拢。
“我们现在……安全了吗?”
似是有些迟钝,漓顿了几秒,方才抬起那副乌黑狼面。
“没有。”
“那我们现在?”
“等接应。”
“接应?谁?”
漓却没有再答下去,只放松了腰背倚后,将右腿弯搁上自己的左膝,偏眸望向窗外。
霓虹的城市依旧一片漆黑,显然先前那过分庞大且突然的能量抽调还没能填上。
而在这朦胧的夜里,一点隐约的金属冷光流过,伴着极轻极缓的游移声,正贴着这层高楼的玻璃慢慢靠近。
落地窗再一次被揭开了。
那辆熄灭全部灯光的轻型飞梭也徐徐停泊在了窗前。
漓先一步起身,拉开了舱门,扶着子玦跨过缝隙,踩上垫有软胶的舱体边缘。
可子玦刚挪到最里侧,还没坐稳,前方驾驶位陡然放下一个水瓶,响起“啪”的一声。
“你可真是能折腾光子啊我亲爱的主.人——等等?”
前面那光子本来在愤愤地阴阳着某个影,却在转过来头的瞬间愣住了。那对镶着圈琥珀的漆黑瞳仁怔怔盯了子玦片刻,就迟疑地转向刚关上车门的漓。
“他怎么在这儿?”
“自己跟来的。”
漓瞥了眼外侧,远处的灯光已经开始逐渐恢复了。因为是重启,所以淌下座座高楼的,是统一的七彩格线纹路。
“走,在监控重启前回到主路上。”
“知道知道。”
头顶的两撮蓬松白羽轻拂过椅背,光子就坐回了驾驶位,驾轻就熟地挂挡打方向盘,于夜空中轻盈滑出。
“……所以,埃斯珀兰顿家族早有在戎壑扎根?”
寂静中,子玦轻飘飘地抛出了这个问题。他看的是前方,但漓心知肚明,这是问自己的。
对,漓先前说的接应,就是斐尔。
这位埃斯珀兰顿家族的次子、伯亨表演队的指导,为了不让他的兄长接触到这些,而被漓要挟打工,甚至在戎壑成功开设了一个据点……
当然,漓不可能真这么答。
“不早,也就大约三年前。”
良久,子玦轻哼了声,就扭头看向窗外,算是认下这个答案。
戎壑的霓灯终于亮到了近前。
那顶天立地的巨大屏幕上,先是边缘的一圈白点闪了闪,紧而是鲜紫的条纹自顶端倾下,一点点过渡至亮红。
嫩绿的箭头构成指向带,自缓行的轻舰旁一格格翻起,延伸向无止尽的来路与陌途。
穿行于缤纷霓灯间,一切都是那么靓丽而魔幻。
舱内,斐尔抬手,拨了下顶上的一个开关。
下一刻,轻舰前方一双圆灯打开,金属冷光沿着银灰外壳的线条淌过。随即,它缓缓提速,汇向不远处的船流中。
众所周知,沉默的时候,开口是件很尴尬的事情。
但斐尔实在是有太多想问的了:这一个半月漓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搞出现在这么大动静的。以及,以及——
他是不是,真的动了天上那玩意。
但斐尔刚通过契约构成的通道,借念识丢过去一个问题,就被漓一句“安全了再说”给怼了回去,并单方面拒听了。
实在是……
注意到车流旁的明黄悬台,斐尔陡然沉下面色。
“「墨」,把面具摘掉。”
“……嗯?”
“快点!是永常的巡查员!”
见漓一副迷糊的模样,斐尔当即回过身,伸手要去揭漓的面具。漓扶在额侧的手反射性擒住,又在凝视了斐尔几秒后默默松开,按上左耳耳廓处的银质耳环。
乌黑狼面化粒子向两侧褪去,露出一双疲倦半阖的蔚蓝圆仁。
斐尔直觉漓的状态不对劲,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做多思考了。刚匆匆在驾驶位坐下,他左侧的窗便被敲响了。
单向的舰窗徐徐摇下,露出了身着黑色棒球服与宽松休闲裤的青年光子。金属拉链规规矩矩拉到最高,面料蓬松且多褶,因而路检的人类难以判断其身形。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垂于肩侧的明橙色横条,与光子侧来的琥珀瞳孔不同、颇具活力。
“特殊时期,请配合验证身份。”
说着,人类站立的浮台向右滑了几步,抬手就要敲后座的窗。可在那之前,一只漆黑大手伸出,欣长五指紧紧扣住了浮台栏杆。
循迹回望,人类略一皱眉,遂严声开口。
“你要违反规定吗?”
“当然不。”
斐尔轻笑了下,就收手懒洋洋搭在窗沿。他的一双勾人桃花眼也跟着弯起了,盈盈盛满笑意。
然后,一串银质的物品被提起,遮住了人类的视线。
“只是想请您看样东西。”
看见那物品的第一时间,人类就短暂地愣了下。但末了,他还是伸出了手,任那串银质物品落在手心。
人类小心翼翼伸出食指,轻轻拨开叠在上方的羽毛,一枚银质的万向轮赫然显现。
四轮小银环框在铭刻晦纹的大银环中,徐徐浮转着;而在银环的正中,是一颗拇指规格的白底黑线猫眼,虚悬而无依靠,安静凝视着无礼的打扰者。
“……是我冒犯了。”
如将烫手的山芋交还,斐尔甫一拿走,圆形的浮台便立即退后,顺带呈现人类标准谦卑的致礼。
“很荣幸您能赏光此地,祝您在戎壑拥有美好的一天。”
轻舰滑出间,舱窗慢慢摇上,恭身的人类逐渐远去。待那明黄的浮台彻底淡出视野,子玦方回过头,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向前座的斐尔。
“……你还是关系户???”
“噗呲,怎么可能。”
悠哉地提着银饰的挂扣转了两圈,斐尔就一把将万向轮握住,重新扣在腰间。马丁靴一踏,油门一踩,窗外霓灯渐渐拉出了残影。
可斐尔的声音,却在轻盈的飞驰间压低了。
“不过是受了那位的照拂罢了……”
“什么?”
“没什么。”
散漫勾起唇角,斐尔便偏头,越过林立钢铁高楼,看向那处在戎壑中央的、直接天迹的冷白高塔。
金色竖线贯穿了高塔,也贯穿了斐尔那双镶着圈琥珀的漆黑瞳仁。
“就是在想,待会儿该烧些什么菜,来好好招待你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