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运动会晦变、至大树屋一别,满打满算,已是足有五年未曾见面了。
即便先前死死咬着他的踪迹、想将当年的事问个清楚,也是每每扑空,要么就只看到一抹漆黑的高大身影,遥遥消失在转角。
当年的稚嫩孩童、现今的最强战力——
在刻意回避与他见面。
所以,子玦未曾想到,他与「墨」的再会,是发生在这般情形下。
—— —— ——
霞谷的天空永远是缙云色的。
明亮的橙与黄混合着铺满天空,载着通红的夕阳与练条般的白云,悠悠浮卷移转。
这里的光永远是温暖又璀璨的色泽,但揉不掉厚雪的锐芒,只会交错编织着阻拦生灵的视野。
而在白云掩住夕阳、阴影覆下之际,一个漆黑的身影自云道落下,徐徐踏上白雪。
松软的雪层在他的鞋底夯实,几粒雪晶吸收着黯淡的光线、折射出莹白的细束。
追着真言的行迹,漓来到了霞谷的云道入口,雪隐峰。
他本想去到霞谷的主城,寻现任驻守在此的影,借道进入暗界的最后一座主城、戎壑……
但循着隐晦的气息,漓偏过狼面。他环视过雪峰边缘,狭长银眸滚过微光。
看来,有些家伙坐不住了。
漓仰头,遥遥与那自雪屋底下走来的白衣生灵对视,他只缓缓抬起右手、按上肩后的伞柄。
黑肤白发,有心火,是光之子的特征。
但在念识的覆盖下,扎根于灵魂的黑暗无所遁形。
是寄宿着人类灵魂的光之躯体,「柩」。
一对弯刀自柩的腰后抽出,冷光流溢过锋背、缓缓转过半弧。在白衣生灵握紧刀柄的刹那,漓骤然抽伞挥下,澄水转瞬裹住乌黑伞尖。
极小的水花涌起于平滑的斩面,极轻的破空声擦着耳畔掠过。
漓隐约捕捉到了余光中极速飞过的一半物体,可不及辨识,他就立即提剑,抵住重叠劈下的一双弯刀,侧身上前。
冷刃绞力间火星微溅,咫尺间,漓在那生灵的瞳孔中看见了狼面的倒影。
漓又于收力间错步,翻腕荡开长剑。
柩的头颅划过半空,跌落在祂自己身后;祂的身躯跌跄了两步,便跪倒在雪地中。洁白血液混合星点,随剑身低垂而淌落,令雪层浸入微光。
下一刻,漓骤然回身挑剑,紧跟着左手将什么抛出。
碎裂的利物掠过耳畔,再度于影的颊侧留下血痕。
而那雪屋的顶端,却有一柄薄如蝉翼的水刃扎入谁的眉心。那隐约的身影晃了晃,就猝然向后倒去。
未响起半点声息。
但奇怪的是,死亡似乎成了柩之间的一个信号:漓高举起的剑身尚未垂下,就被雪地中窜起的诸多生灵拖入了下一场战斗。
细碎雪花纷扬,掩不住乌影绰绰冷光戾。
一剜一抽,臂膀连着弯刀沉雪;一送一收,胸前白衣黏湿一片。
漓垂剑扫雪,将一对大张的双手掀起;他掷剑入眼,又于柩未倒之际踩着尸身拔.出,带出一段倒牙的锉骨声,继而高高腾跃过半空。
流动着氤氲墨色的水剑不淌光、不倾光,所以这朦胧雾里难以看清漓的踪迹,只能就着光白的浆液飘洒喷涌,赏那剑姿如泼墨、辄步成山河。
可柩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以至于漓的水剑上裹满了白血。撑开稍稍一转,便是漫天星点飞散,和着绞成泥的墨肉、碾成粉的白骨,将雪雾沉沉压下。
朦胧雾落尽,白雪渐明媚。
当最后一个「柩」倒下,漓已浑身沐浴在光血之中。
而他的周围,漆黑的残肢断躯铺满了白雪,找不到干净的地方。
寂静中,漓能清晰地听见浆液的滑落,以及他的满身水幕包着浆液、卸入雪中的一声“噗通”。
很沉重。
高举乌伞过肩,漓贴着背脊,缓缓将其缚入背带中。用念识简单扫过脚边躯体,重现出一身墨黑的影便抬步,走向五步外的一具柩。
白云移转间,夕阳慢慢探出了头。
半跪在地,漓伸手翻开了柩的衣襟,从内袋中拿出了一枚银质圆戒。
强忍着雪层反射出的刺目光芒端详片刻,漓忽的缩起瞳眸。
刻在圆戒内部的图纹,是生命之树。
和有曰的那枚——
“……「墨」?”
猛然抬眸,漓与那镌金的黑底箬笠下、一双缓缓瞪大的雪色眼眸相对,他蓦然愣住了。
子玦……?
糟了,这些不该给他看见——
“你在做什么!!!”
清铮陡响,雪白宽袍与长袖翻飞下,细长银剑直指漓的眉心。
五年不见,当年的小少爷也长大了,面相俊逸、身姿挺拔。但当年的开朗此刻已不见踪影,只剩子玦那紧绷的上斜眼中、极尽冰冷与愤怒的目光。
“你杀了你的同族!”
“不,不是——”
“你身为影,你残杀同族——”
“祂们是人类!”
白雪皑皑的高峰陡然陷入了寂静。
夕阳彻底拨开了白云的阻拦,温暖的光辉洒落层雪,与那刺目的雪芒交织在一起,占据了青年们的视野。
外衣领口侧翻,压着盘扣紧系的乌锦内衬,挑一抹淡雅月白、绣一寸古意银竹,束缚着子玦剧烈起伏的胸膛,许久才稍微平静下来点。
“……什么意思?”
许是先前怒火攻心,子玦现在的声音有些哑。
也是因此,漓抿唇片刻,还是开了口。
虽然,身为明面上的管理者,应当越少接触这些事情越好……
但有些事情,终究是逃不过的。
却不想,漓尚未吐出第一个音,就被打断了。
无色的屏障忽然自柩的身躯中腾起,将漓与子玦分隔。数十上百的尸体皆一同升起屏障,构成了脆弱的囚牢。
子玦不明所以地退后,警戒着陡然站起的漓,那屏障却忽然分作无数相嵌的菱形,整齐向右扭转过一度。
透明的壁垒刹那变作镜色的实质墙壁,将漓的身影遮住。
而其内部,骤然响起了一声极度压抑的痛呼。
“「墨」?!”
“别过来!!!”
严声呵斥中,细弱的踏雪声陡停。知晓子玦停下了,漓再难支撑探向前的右手,就颤栗着蜷起手臂,死死捂住灼痛的双眼。
本就刺目的光辉经过无数次折射,只需刹那,便能将置身其中者的眼瞳焚烧殆尽。与之一同剥夺的,是方向感与行动能力。
漓难以判断自己是站是坐,抑或身处何方。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正在迅速下陷。
仅仅是警告的间隙,轻盈的粒旋就已经没过他的脖颈。漓闭气不再言语,但仍旧伸手摸索着,试图寻找一个着力点。
却在将要坠落的尽头,猛然被一个覆着薄茧的温热手掌握住。
仰头间艰难睁眼,漓望着那抹自己钻入黑暗的模糊雪色,不禁懊恼地眯起一双银眸。
这家伙……!!!
—— —— ——
昏暗的废弃工厂底部,只有腐朽的钢板与肮脏的泥泞,以及偶尔奔窜过的蝠鼠。水珠自摇摇欲坠的高空走道上一点点落,溅在错综交叠的电线上。
滴答、滴答,久久回响在这空旷的死寂中——
紧而被沉闷的撞击声打破。
仅剩半截的悬空走道被什么猛地砸了下,年久失修的支撑咔嚓断裂。“砰”的一声巨响中,钢铁的甲板与扶手大片摔在地面。
烟尘飘起间,鞋底擦过钢板的刺耳声音被掩盖。黑衣的影松开单手揽着的白袍光子,就抬头、令念识代他探查高处。
将他们吐出的粒旋黑洞早就不见了踪影。
再往上……
发觉了什么,柔软白发上的一对狼耳陡然撇向后。刚站稳的子玦似乎说什么,漓却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拽着他急奔向大门。
“怎么回事?!”
“是埋伏……这一环环扣地可真紧呐。”
澄水自漓的掌心生出,却不是为了凝聚任何武器,而是拉展地极薄,顺着子玦的手腕快速裹上。
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子玦也不再言语,只稳住身形,跟随着漓冲向玻璃大门。
“哗啦”一声,万千碎片自身畔穿梭而过。有尖锐的棱角划过子玦的面侧,却只拨起一点透明的水花,留不下任何痕迹。
甫一破门,子玦却没寻到什么敌人,只看见两段墨帘,缓缓围拢缝合着、将道路尽头的最后一点光亮吞噬。
他寻着分界线向上望去,却是望不见墨帘的边际
直到清铮响过,水剑高高挥起。
墨帘被撕裂,一切如附骨之疽的阴冷也随之被驱散了。但不过片刻,那巨大的帘子又重编织着向下合拢,伴着啃噬血肉般的细密倒牙声音。
跃过那道窄门的刹那,子玦瞥见墨帘边缘流动的澄澈水花,与不断扎下咬合的密集触须。
而紧随着,这座最为繁华的人类城市,开始显现出其特质的一角:
七彩的霓虹灯光林立,一眼扫过去极尽炫目。
有的彩灯构成了一个跳舞的人形,与街边店中的顾客一同享乐;有的于格线变换间串街走巷,将整洁的街道映地熙攘而魔幻。
顺着栋栋相连蔽顶的钢铁大楼,霓灯会一直蔓延上无星的夜空。
亮蓝的箭头汇作一行行指向标,浮于漆黑的楼体外,指引着无数小型的飞梭避过天桥,穿行高空间。
而在这些所有的底下、金属缔造的光滑路面上,不断奔跑着的光之子民们,是何等的渺小。
并在路旁无数播音器打开的刹那,这种不妙的感觉被放大到了极限。
“晚上好,我亲爱的戎壑子民们。”
轻敲了几下麦克风,确认可以正常播放后,一道亲善儒雅的男性声音便自扩音器中淌出,传递至这座魔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我是你们的城主大人,也是永常的三位主教之一——”
“不,应该说,是最后一位效忠于永常的主教了。”
提着优雅的腔调,所谓城主悠悠念着属于人类的晦涩字句,含着点显而易见的期待。
“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全体永常成员,欢迎您的到来。”
“真言王途的见证者,现任教宗的唯一弟子,影的最强战斗力,「墨」!”
上扬尾音久久不散,却在漓拖着子玦奔进一段隧道后远去了。
霓虹光线如拱门,均匀地分布在隧道的墙体间,迎面晃来一道道斑驳光影,又在疾跑间被他们甩在身后。
“在此,我将向你这般贵客,奉上一份符合贵客身份的礼物——”
话音未尽,就有无数血红的界面弹出,眨眼便追上了飞奔的青年们,层层叠叠汹涌铺展、挤压着他们行走的空间。
那一瞬,子玦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窒息。
但下一刻,漓就猛地将他拽起,逼着他继续向前跑。
“那就是,最高等级的、通缉令。”
重重咬字,轻声掩笑。
所谓城主大抵是愉悦极了,子玦却没有心力再去仔细听。
因为,在那可见的隧道尽头,正矗立着四个漆黑的身影。
并随着脚步声渐近,而睁开四双盛有微光的瞳眸。
光之子?
牵着子玦的手微微攥紧,漓压低了身躯,抬起左手向前抓去。
不……
飞掠于霓虹拱门间,段段缤纷光影泼洒过透明水剑,又于迸发的瞬间匿入无光。
是先前雪隐峰上的那些,人类。
双方尚未相撞,那些个柩就已拔刀。一格一斩间清铮迸过,袭来的水剑被轻易挑开,又飞速重新匿入黑暗中。
下一刻,柩们便提刀成阵,四象元灵浮于刃尖,欲要迎向那急奔来的两名光子——
有澄水画弧,浮转过柩们的视野内侧。
随着漓收掌身前,水环陡停,现出三柄浮游水剑,又立即汇流塑作枚水盘。不多打量,漓就垂膝敛了大开的盘步,将持剑戒备的子玦拽上了水盘。
腾起的一对身影下,是四颗头颅倾斜,光白血液喷涌,模糊了靓丽的霓虹灯。
快速升高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