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火苗跃动着,自融化滴落的澄水中钻出。
温暖的微光拨开了围上来的昏黑,流溢过乌黑的肌肤,最终又回到承载祂的烛身上,在剔透水层中藏入漫天星辰。
轻轻一晃,便是满手生辉。
漓跟着萨姆吉,已经在渊底行走了很久。
四周始终为浓黑所笼罩,充斥着细碎呓语低喃,以及处处紧随的幽幽游空声,在亮光外编织出沉密网罗。
目能所及之处一片平坦,只有一成不变的苍白石沙,无从寻找道路、无处观察昼夜。
漓不知道萨姆吉是如何确认方向的。
但他给出的信息,还算有用。
“初死的光魂十分脆弱,所以祂们会吸引亡魂前来吞噬。”
“但祂们尚存的心火,是久堕黑暗者无法接近的存在。”
白烛烧的有点短了,漓就换到了左手,持在偏低处。
烛光摇曳间,昏暗有一瞬逼近。纷杂言语自右耳灌入,狂乱混合着无穷寂寞,直穿过心堂。
左斜的烛心缓缓回正间,前方的影停下脚步。萨姆吉回头看了眼,在得到漓一切正常的手势回应后,方继续向前。
“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也不要试图观察黑暗。”
领路的影不知道,方才那一瞬间,漓听见了千万句破碎的低语与怒吼。
远古的、近语的,全部都揉杂在一起,难以分辨。
“你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幻象。”
萨姆吉也不知道,这一路走来,漓已遭遇过上百次这般疯癫而又无力的袭击。
尽是这些可怜的亡魂,久困渊底后的哀求。
只可惜,漓带不走。
至少不是现在。
“唯一需要防备的,就是那些三个月内诞生的亡魂。”
“这个时间段,祂们初步具备了一些攻击力,又不至于见光即死。”
这里漓还特意向萨姆吉确认过,近三个月内百堂没开展过「可尼集」。
但随着漓撤步收手,险险擦着扑来的黑影将烛火扯离,他微微皱眉。
第五次了。
没了半边的头颅勾挂着两只覆有碎肉的骨手,晃荡着在光暗的边缘急停。祂悠悠转过黑洞洞的骷髅眼眶,随着再次袭来而甩落一地灰暗污血。
冰凉伞柄握在掌中,于漓的右臂横抽间,乌黑伞骨利落穿入骷髅眼中,又自斑驳的后脑探出个尖尖。
枯哑嘶鸣着,骷髅的两只骨手率先被吸尽了能量,粉尘夹着淤块,飘飘扬掉落在地。
随后,是祂的半边头颅,不断咯吱启合着牙关,却有晦暗自坑洞腐蚀进白骨,直至漓振伞挽花、洒着灰滚入黑暗。
收伞于背,漓快步走向在前方等候的萨姆吉。
未渡过三个月内的亡魂尚能介入现实,而现实的生灵也能通过元灵攻击到亡魂。
但奇怪的是,漓的元灵无法触碰亡魂。
而早在他进行试验之前、尚未开始行走之时,萨姆吉就如此断言道:
“你的元灵很特殊。”
“元灵作为我们通过念识、施用能量的媒介,可以被称为灵魂与现实的桥梁。”
“但你的元灵,似乎被刻意与灵魂隔开了。”
“所以,你无法通过元灵制止亡魂的攻击。”
回想着,狭长狼眸后,漓的一双无机质银眸抬起。着深灰短衫的影走在前头,因着抬头打量而放缓了步伐,却依旧稳步前进着、引着同伴绕过高耸的障碍。
萨姆吉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不。
望着影结实的背影因转弯而偏斜、半沉入阴影中,漓微微眯起双眼。
应该说,他背后的大主教,到底知道多少。
白烛烧到了尽头,短短一茬,只能捧在手心、用五指虚掩着。漓一边留意着萨姆吉的路径,边单手掀开了腰包,取出新的白烛,将顶端封实的澄水剥开。
至于这一茬风中残烛,是萨姆吉的话,会掐灭后直接丢掉。
但漓在换过手后,只悄悄拢着残烛护在衣下,驱水自掌心生出,重新将苍白火苗封上。
似乎是察觉到将再度与世间分离,微弱的火苗会猛烈晃动起来,舔舐着自水流中冒出,在漆黑的衣摆上映下璀璨斑驳。
在前方引路的萨姆吉偏过头,看那年轻的影耐心垂着眸,一点点封住将熄的烛火,他钢灰的瞳眸中升起些许冰冷的不赞同。
可注视了片刻后,萨姆吉还是回眸继续向前。
也是那一刹那,他瞥见了昏黑中一分即合的异样空荡。
“呼~~”
极轻极轻的风声撩耳而过。
伴着一沉闷的落地声,摩擦着沙石滚出很远。
萨姆吉猛然回身间,苍白烛火被气流刮平了,贴着石筒口飘过。
钢灰眼眸匆匆追向那明灭微光,却只来得及分辨出那庞大阴影下的两点烛光,就被一团缠在一起的骷髅虚影遮盖了视野。
看着不知死活凑到眼前的亡魂,萨姆吉烦躁地啧了声,便是猛然手起,引着粒粒尖锐灰石自虚空中生出。
眨眼间,一线竖起的尖石延作一壑横开,径直撕裂那混混沌沌魑魅魍魉。
可漓最后呆过的地方空空荡荡,只剩下一枚封在水中的微弱火苗,将一旁倒栽入地中的白烛照亮。
而漓本身,早已不知去向。
—— —— ——
“有曰!”
蓦然惊醒间,褐黄衣角迎面盖来。
漓下意识点足躲闪,蔚蓝瞳孔映下那陈旧布料上的斑驳污渍,擦着眼尾掠过。
年少的影又轻盈转过几步,扶住回弹的木门,就戒备地看着略显肥胖的来者跌撞着稳住身形,瞪来一双褐红的眼睛。
“你……你是谁?!”
对面看上去似乎比他还要慌张。
但打量着眼前这名黑肤白发,穿一身沾黑背带裤、披着深褐斗篷的高大青年,漓缓缓抬手,按上了肩后背着的伞柄。
心火昏暗,暗纹浮面,是影的模样。
但这过分阴冷的黑暗气息,和方才将他撞倒的家伙别无二致。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持着伞柄的手腕微旋,漓注视着这名影匆惶从口袋中掏出个药水瓶子,高举过头顶作投掷架势,半眯的圆仁中汇起冷意。
尽爱耍些小把戏。
“你,你别动啊——”
“别在据点用我给你的药水,童钥。”
清朗声音自楼梯上传来,及时喝止了这场冲突。被称为童钥的影循着声音仰起头,憨厚的面上当即露出了大喜过望的神情。
而门口的少年光子似是杵住了一般,只一双蓝眸直勾勾地盯着那白衣的影,搭着扶手一步步走下。
冲动凝在胸膛,让那心心念念的名字几欲呼出唇间。
可凝望着那枚璀璨的鎏金眼眸,漓只觉得指尖微寒。
……是空的。
这是个披着“有曰”外貌的,幻影。
“你认识我。”
早于初见之时,尚且年少的有曰踏下最后一级石梯。他的身形较之五年前要纤矮很多,可当单枚右眼审视般微阖时,会不自觉透露出一股骨子里的孤傲来。
“你叫什么?”
不紧不慢地,有曰向门口靠近。漓却似方回过神来,有些局促地将松搁在肩头的手放下,又拢了双足,乖巧地站直身子。
“……「墨」。”
瞄着少年清瘦的身形,漓几番犹豫,终究还是没说出自己的真名。而有曰懒散挑了下眉,也不停步,就径直走向大门。
似是笃定了漓会让路。
“很高兴认识你,「墨」。”
洁白斗篷覆着手背,轻撩间拂过漓的指尖。错身而过之际,有曰扬了扬下颏,一枚金瞳偏来,含着点疏离的温和笑意。
“借你伞一用。”
探手轻勾间,漓背上的重物就被悄然抽离。这优雅的邀请转瞬即逝,当漓回身看去时,那双手已经搭在伞骨上,徐徐将其撑开。
乌黑伞骨安宁,任灰褐水珠滑落透明伞面。
“欸,有曰,等等我!”
反应过来的童钥急急喊着,边戴上单薄的兜帽、盖住被雨淋湿了大半的短发,边侧身从漓旁边挤出。
他快步跑到伞下,弯腰佝着,又附在少年耳边低声问道。
“那,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这,就让他跟着我们走吗?”
童钥悄悄往后瞥了眼,正见那黑衣的少年安静地跟随在滂渤晦雨中,单薄恍若幽魂。
嘶,他不觉得疼吗。
“放着吧,出不了什么事……嗯?”
被戳了肩膀的有曰偏过头,顺着童钥的指引向后看去。沉默盯了那雨中少年片刻,有曰浅色的薄唇间溢出分轻嗤,就冷漠回身、步入林中。
“随他去。”
“不是有影受伤了吗?抓紧点。”
*
雨林暗面,三大禁区之末,汩森。
漓年幼时见到的汩森,是建立起大树屋的七位影整改过的汩森。
因而,现在他所见到的汩森,并非一个可以安心出入的场所。
扎堆的黑暗植物根挤着根,将本就甚是泥泞的地面拱翻地难以行走。藤蔓枝叶蠕动着将高处缝起,细密的窸窣声忽远忽近,间或滑落一点灰褐色的雨。
滴在束紧袖口的白色绷带上,会飘着轻烟腐蚀出一个洞。
漓却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一般,只抱臂于胸前,安静立在空地的边缘。
突起的树根被强硬地砍掉了,执着地扑向少年的脚跟,却屡屡被那一圈漆黑的文字灼烧,扭动着自焦黑的边缘浇下漆黑的汁液。
黑衣的少年已经尽力收敛了自己的存在感。
但纵使那影的灰血流了满地,又被雨水冲散作细流、浸在了漆黑的泥里,他的一双钢灰眼眸依旧锐利,携着刚肆意厮杀过的狠戾血性,紧锁在这陌生来客的身上。
其实,不止这位熟悉的前辈。
盘膝坐着的影的身后,站着一位眉心点朱的纤细少女。
她用墨绿的丝带编发,蝴蝶结系顶,两尾麻花缀在肩头;她身披翠绿泛光的斗篷,金色镶边,勾画出一片片嫩叶。
晕黑的能量层隔绝开晦雨,覆着挂在臂弯的橙黄斗篷,也护住了她伸出的右手,掰着萨姆吉湿哒哒的白发,强制他转过头去。
然后,少女用一双清澈的靛蓝眼眸,仔细地观察着漓。
七影中的小队长,丹。
也是……最开始的悲剧。
“行了。”
单膝跪着的有曰道了声,就支着萨姆吉的肩膀站起身。
全然忽视伤者龇牙咧嘴的模样,站直了的白衣少年拍了拍手,就转过身,从一旁的童钥手中接过大伞。
“毒素已经清除了,剩下的伤口自己敷药就行。”
“喂喂……管救不管活的啊有曰?”
“丹规定过,嗜杀导致的皮肉伤,我不需要治。”
有曰轻飘飘一句,直接叫哑声质问的萨姆吉熄了火。紧而又有一只手自萨姆吉的身后伸来,卡着腋窝将他提起。
大动作牵扯到了伤口,再度有灰血自满是裂口的衣间渗出。可一对上丹严肃的目光,萨姆吉嗫嚅几下,还是自己站好了。
那边无声服了软,这边漓一双圆仁一错不错,一步步看着有曰走近。被这么盯着,有曰大抵也觉着奇怪,但他抿了抿唇角后,还是将伞斜到了漓的头顶。
灰雨滴落,在透明伞面上溅开冰凉的水花。
“不构筑个能量层防雨吗?”
并肩站在漆黑文字的内侧,漓顺着有曰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腕。
白色绷带上嵌着几个洞,漆黑的布料从中翻出来,割口细小锋利、显然是由锐器造成。
“淋久了,可就不止这点痕迹了。”
漓垂眸思量了片刻,默默摇头。
“我调动不了能量。”
在有曰微怔的目光中,漓慢慢将自己的现状剖析。
“无论是光、还是暗,我都感知不到。”
“有可能……是灵魂状态。”
“另外,年龄也不对。”
“我本来已经快成年了,但现在的模样,像是十三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