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堂的人类将光之子民视作平等的对手。
因为信仰的对立,祂们对光子抱以最大的仇视;因为生存的威胁,祂们对光子献上最高的敬意。
——尽是虚伪。
疯狂的嗜血是生在骨子里的,卑劣的愉悦是凝自血液里的。
祂们不过是在以此为借口,寻一场盛大的狂欢。
也是,最后一场狂欢。
*
石板砸在赫红的岩地上,震起一片零星沙铄。
卸去斗篷的青年光子双手缚在背后,被推着跌跄走下石板。
祂的发丝被扯乱了,只隐约看得出编过的痕迹,在光子站稳回头间匆匆甩起,露出脖颈上紧勒着的两环墨文。
是封禁元灵的「序」。
舱门闭合,小型飞舰徐徐悬起,行驶向百堂深处。
黑衣的影立在深渊督查与灰袍人的中间,虽然已洗去了洁白血迹,但破损依旧,让这整理妥帖的外套透着分狼狈。
隔着乌黑狼面,漓望向搁浅的石船。
黑洞洞的舱门后,一个幼年光子被拎着后衣领丢出。祂看着四五岁的模样,应是刚学会走路,因而稚嫩的双手无法扒住粗粝的石坡,更无法让祂站立起来。
但在滚落的尽头,一双曲起的腿面接住了祂。
“站起来,孩子。”
循着青年压抑的声音,孩童懵懂地抬起头。祂的面颊刮破了,渗出荧荧光血,却没有光子能替祂擦拭,只能任由孩童的泪水将血液洗刷。
“牵住我的裤角,好吗?”
听从青年的低声安慰,惊慌无神的孩童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大光子牵着小光子,一同站了起来,在人类士兵冰冷的注视下一步步倒退着,回到族群之前。
先前那名腐海护船的光子,应该就是祂。
沉默地,漓遥遥观察着那位青年。祂正戒备地瞪着舱口的人类,警惕地扫视过周围。
祂应是在寻找生路。
所以,当那灼灼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时,漓避开了对视。
自那双饱含不甘的瞳眸一瞬迸发出的希望,再到犹疑与怔愣,直至轻轻的、竭尽全力压抑的眼神询问——
陌生的青年光子紧咬着牙甩过头。
在漓长久的拒绝回答后。
乌黑狼面后,无机质银眸缓缓睁开。
其间或有一丝水光滚过,但当漓抬眸望向搭肩者时,他的眼中已然陷入平静。
“怎么了?”
“没什么。”
半浮在空中的「狄安娜」慢悠悠收回左手,搁在腰腹,就徐徐向漓发出邀请。
“只是觉得,我们该出发了。”
在狭长狼眸的凝视下,「狄安娜」迤迤然摆过长尾,就引着漓游向关口。
“现在的锚口只运战士和祭品。”
“余等是观礼者,自然不能用。”
步过那锈红高门,百座矗立于石柱上的恢宏人堂起于眼前。这座城市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死寂,但时间加诸于此的厚重再也无法伪装平静。
“祭坛在极北处,离这儿有段距离。”
“我们最好直接飞过去。”
麦穗一摇,这生着两对狐足的半人绒蛇便腾至半空。察觉到漓没有跟上,「狄安娜」只得转过半圈,抱臂等他。一双桃花眸子轻含,无意间溢出些幽怨。
漓敷衍地瞥了眼「狄安娜」,就抽出附于衣摆的水纹,凝成圆盘、站了上去。
缓缓升高中,黑衣的影回眸向后。
他看见青年错步挡在刚下船的光子背后,挑衅般截住人类的目光。
他看见抽刀的士兵被灰袍人拦住,在短暂僵持后为走来的人类将军让道。
他看见「索尔达特」与犹俄一道远离了石船,没入锈红高门之后。
而守卫同族的青年光子,始终身姿挺立。
*
百堂的极北处,是一座钟乳石倒生的高耸悬崖。
钟乳瑰丽,质似剔透琉璃,斜斜交错着搭顶,流溢过缎缎殷红微光。但随那赫石渐宽,石顶也慢慢被扒开了。
直至百丈宽时、露出其下千万人潮的一角。
狐足游蛇领着水盘,悄悄从钟乳石的缝隙间钻入。乌黑狼面后,满崖寂静尽收在漓的银眸中,却在瞥见那人群的尽头、高砌的圆坛后顿住了,久久移不开眼。
悬崖越靠近尖端越窄,浸着层微亮的苍白。
而那分隔了赫红与苍白的高坛是洁白的、是刻满了圆弧繁花的,是那一身白衣的少女祭司跪在中央,低声念诵着远古的文字。
……不。
漓垂在身侧的大手骤然攥紧。
不应该。
狼耳紧绷着,漓向前迈出一步。
却有荧幕一刹升起,一缕月华映散在漓凝滞的银眸中。
他和「狄安娜」,被一起关在了结界中。
“木已成舟,影之「墨」。”
面对漓偏眸携来的凛冽寒意,「狄安娜」只从容一笑,便转过一双温润乌眸。纤长绒尾悠悠盘起,她抱臂于胸前,就懒洋洋地朝祭坛扬了扬下颏。
垂顺青丝点肩,「狄安娜」的莹白肩环随之微亮,晃地漓瞳孔轻颤。
“看。”
咬唇紧抿间,漓还是别开了视线、低垂下眼眸。
正见人潮向两侧分开,士兵压着光子们穿过偪仄的甬道。
“狂欢,马上就要开始了。”
遥遥地,漓看见了那名强大的青年光子。祂在最前头,被夹在人类将军与灰袍人中间,可走两步总得停一步,直到后面的士兵抬棒挥来了才继续向前。
但并非祂自身吃力。
而是照顾跟不上大人步距的小孩。
犹俄也并没有催,许是祈礼还未彻底结束的关系,他并不着急。但当所有光子都被赶到空荡的苍白石地上时,独独青年和孩子被按在了人群前方。
「索尔达特」与犹俄倪索斯无声守在两侧。
人群保持缄默。
小孩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瑟缩着勾了勾青年的裤脚。很快,青年便上前一步,将小孩的身影遮在腿后。
小孩安枕温热膝窝。
青年光子直面这滔天戾气,却只能将十指嵌入掌心。
汗渍和着白血,令祂的双手覆满黏腻。
直至重音落下、祝祈的祭司起身,麦色大手忽然拽住了青年的衣领,拉着他步上祭坛。
只留失去庇佑的孩童怔在原地,懵懂地擦拭过自己的面颊,揉开一滴淋落的白。
“……撤去「壁」,「狄安娜」。”
在长久的等待中,漓终于难以忍耐。他的声线依旧温和坚定,但字句嚼着冰渣,惹地「狄安娜」不禁瞥了眼。
于是,她也拒绝地利落。
“不行。”
水剑横上「狄安娜」修长的颈项,晦暗不折流光,洁净不纳乌血。
在人们炽热的视线中,青年被拽倒在祭坛中央。
“撤掉。”
花叶绷弦,箭矢抵上漓的咽喉,一丝温热光血自他的喉结淌下。
在青年光子惶恐的目光中,犹俄高举起一柄长刀。
“撤掉!!!”
长刀晃过寒光,骤然刺下。
光白的血液溅洒在玉白石坛。
狂热的欢呼盖过了漓的怒吼。
“开始狂欢吧!”
矗立在那高坛之上,犹俄倪索斯振臂高呼,肆意发出号令。
他仰起坚毅的面庞,向半空中互扼颈项的影与神裔露出张扬的笑容。
“百堂的刀鞘们!”
漓看得清。
那道横溅过犹俄鼻梁的白痕。
漓也看得清。
那不再压抑的嗜血与兴奋。
漓什么都看不清。
那真挚的愉悦,为何如此冰寒透骨。
“我无法决定「壁」的开合。”
「狄安娜」冷不丁开口,换得水剑入颈三分。她却不退不进,任漓死死盯着下方,只慢悠悠地讲着自己要说的。
“权限在小祭司「提基」的手里。”
“杀了我也没用。”
剑中氤墨有一瞬动荡。
但僵持半晌,水刃还是垂下了,消散在半空。
露出「狄安娜」的一双桃花眼眸,怜悯漓颓唐弯了脊骨。
“小将军表露出的情感,向来都很真实。”
弓松了弦,藤叶也随之褪去。
“犹俄不满于刀刃的强制分配,就直接上殿顶撞「提基」。”
玉指缠一朵纤花,「狄安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边扫视过地上涌动的人潮。
“犹俄觉得你值得信任,便会给予你应得的信息。”
人群自祭坛两侧溢出,逼向惊慌后退的光子们。但越是往后,路便越窄,前面的拼命挤向后方,而临近深渊的拼命扒住钟乳石。
“而现在,他也只是在施行众望所归的惯例罢了。”
这就导致了,最前面的光子被拖入人群之中,最后面的拗断了钟乳,也逃不过跌落的命运。
至于最初便在前头的……
「狄安娜」的目光回到了祭坛的前方。
那里的人群从狂欢开场后便没动过,似是早早寻觅到心仪的猎物。
果不其然,在一阵高昂的喝彩中,年少的人类握着个细嫩的漆黑手臂,举过头顶。他炫耀般的摇晃中,光白血液淋满了少年雀跃的面庞。
和着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
少年欢快地在人群里转了圈,却是倏忽想起了什么,径直向祭坛奔来。
先前犹俄的视野被人群挡住了,看不清孩童到底如何,但随着少年开路,他也窥见了些许斑驳。
白刃剐肉,一片片削下,又在赫红的石上踩烂了、剁碎了,成了一滩乌黑的泥泞。
小小的雪白骨架已被剔出了半边,露出了晶莹的脏器,拥挤着跳动不停。
老人家的刀工还是这么棒啊。
犹俄在心里赞许着,边向挤到祭坛下的少年招了招手。这大抵是莫大的鼓舞,那少年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就将怀中尚且温热的孩童手臂抛出。
犹俄没接。
在百堂,这是表达爱慕的最高规格。
不料阴阳差错,这细嫩的手臂滚过半圆,竟是停在了那青年光子的面庞。
利刃贯穿祂的喉管,将温热的光血引入深厚的刻槽;长刀钉入石中,将不甘挣扎的身躯困死在原地。
因着时间长了,青年光子已趴伏不动许久了,只时不时抽搐两下,便继而陷入昏冷的痛楚中。
甫一接触到温度,祂还反应了一会儿,才滞涩地扭过头,试探着用鼻尖拱了拱。
缓慢地,漆黑臂膀翻了个身。稚嫩的手指撞入青年光子的眼中,以寸寸掰折皲裂的姿态。
几秒后,祂的喉管开始了剧烈的痉挛。
如同烈风刮过破纸箱子,嘶哑不成调。
光子大抵是想站起来。
可祂僵硬的腿刚曲起半分,就被踩着脊梁,一点点碾入石面。
“早劝过你了,陌生的光之子民。”
握着刀柄,犹俄弯下腰,安慰般拍了拍青年光子的肩。
而下一刻,他麦色的五指掼入了光子心口。
“保护不了弱者,还不如让祂死地痛快点。”
青年光子微凉的身躯最后翻腾两下,不动了。犹俄的指尖粘连白血,扣着枚鹅蛋大小的璀璨白钻提起。
断裂胸骨随之外翻,似挽留,似不舍。却是一刀横斩,又零零落落飘下来些发亮的粉尘,洗涤过破碎的白骨供台。
冷眼看那掺着微光的血液倾泻入凹槽,迅速凝为雪白的烛浆,犹俄缓缓退后一步,仰头望去。
黑衣的影被困在壁后,无法使用他精湛的剑术,也无从施展他强大的水元灵。
但他想要撕碎什么般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地上离开过。
再一次地,犹俄倪索斯勾起唇角。
满是无奈,又饱含真挚的歉意。
转瞬隐匿。
“「索尔达特」。”
年轻的人类将军回头,他在低声呼唤着自己的刀。
先前那少年已经离开了,周围的人群也散了。只有那裹在灰袍下的生灵于坛前等候,在听到呼唤后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