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身连着两对细瘦狐足,通体质感如玉、雪白细腻,舒展着张开了四支玻璃般的光滑尖爪,虚蹭过玄黑的砖石。
软垫上的半兽半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便掀开单枚桃花眼,看向徐徐滑开的石门。
“早安,小祭司~”
“不早了,「狄安娜」。”
身披白袍的纤细少女冷漠地回应着,却并未上前催促,只站在门口,平静地注视着刚睡醒的半人神嗣。
“哎呀,别这么无情嘛。”
「狄安娜」盈盈露出个浅笑,便抻掌扶着软垫,悠悠飘了起来。
她的四只狐足随蛇身游动,收拢的玻璃尖爪不经意陷入垫中,却是轻易撕裂了丝绸外皮,不勾线、不发声。
“余昨晚可是看见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啊。”
双臂在少女的颈侧环拢,两瓣朱唇凑在祭司耳畔,轻嚼慢碾、吐字携幽兰。
“新来的那个影,你可千万要看好了。”
在少女祭司看不见的地方,乌黑狐耳悄悄向前倾斜,牵着纤长的耳簇也一同垂落。
「狄安娜」的一双深情眼仁微眯,乌瞳中淌过愉悦的微光。
“他的威胁,可比你我想象地还要大哦。”
*
“早上好啊,「墨」。”
在通往正殿的回廊中,漓被犹俄拦下了。这位年轻的人类将军依旧是一副热忱笑面,将手中的石杯递过来后,就非常自然地伸手揽住漓的肩头。
完全不在意一旁「索尔达特」的凝视。
“休息地还好吗?”
“很好。”
休息地太好了,以至于有点撑。
漓感受着浑身过分充沛的能量,如此默默想到。
“那就行。”
犹俄抬掌拍了拍漓的背,鼓舞般嘱咐道。
这时,一身灰衣的人已经悄悄绕过漓的身后。
“好好用早餐,一会儿可有场奔袭战要打。”
漓握着石杯的五指一缩。
犹俄却似全然不知,只继续引着漓走向回廊尽头。
“宴席上食物管够,看上什么直接拿,不用客气。”
“特饮我也给你拿来了,省得你去人群里挤。”
犹俄似乎还想说什么,面庞却陡然僵住了。他上扬的眼尾颤了一下,似乎想绷直了维持分正经,却在被拦腰抱走时失了控,冷冷怒挑向身侧捣乱的人。
“什么事?”
犹俄质问的时候尚存一分压抑,「索尔达特」的双手却紧紧扣在他的腰上,没有半点掩盖的意思。
加之犹俄被刻意拉着转了个身,只留个宽硕的背影给他,漓秉承着尊重,默默移开了视线。
“我的那份呢?”
“……特饮?”
“嗯。”
「索尔达特」应声应地十分坦荡。
犹俄却是缓慢地深呼吸了一次,直接“梆”一声给他来上一拳。
和昨天一样,声音很清脆,像是砸在金属上一般。
“我直接给你安抚还不够?得了便宜还卖乖!”
抱着点看戏的心态,漓不动声色地瞄了眼。
正见犹俄一脚踹在「索尔达特」的背上,叫他跌跄着跨进了正殿。
“死性不改的赖皮子……”
低骂着,犹俄揉了揉右手腕,显然又被反冲的力震到了。他快步走向墙边,也不忘招呼漓,顺带浅解释一番。
“不用管他,连结过念识的刀短时间内都会不太正常。”
漓点头表示理解,边跟着犹俄靠近回廊旁的玉白墙壁。人类将军双手抱臂,肩头松倚着墙,白齿虚咬着红舌,应该是在衡量什么。
等待不过三秒,他便偏过头,牵动额侧单辫晃动。
“我这里有个消息,你应该会想知道。”
见犹俄那双锐利的乌眸中罕见地有分为难,漓也没迟疑,利落地应下。
“你想问什么?”
“嗯……有个问题昨天就想问了,只是不巧错过了时机。”
犹俄稍抬起左肩,向漓侧过身。他右侧革质的马甲倚墙吃力,在挤压中微微变形。
“你师承自何处?”
“那位教宗陪伴你的时间并不长,你的白刃技艺应是另有他人传授。”
面对犹俄的低声询问,漓慢慢眨了两下眼。
从没有人这么问过他。
大多数人仅知影之「墨」与现任教宗是对亲密师徒,却从未关注过他在影闭关修行的三年里,是何者在教导。
大抵是因为,那家伙真的没教什么吧。
“谈不上传授,磨炼会更恰当。”
斟酌着,漓试图挑出一个程度比较轻的词语,来描述当年那过分严苛的熬打。
“而且,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那位教官从未向我袒露过祂的名讳,我甚至连祂是人是影都不清楚。”
面对漓的坦白,犹俄沉默了一会儿,却是忽然问道。
“那教官大概是个什么模样?”
“浑身笼罩光晕,大概矮我半个头,身形偏瘦。”
如此描述着,漓却突然注意到犹俄皱了下眉心。他的眸中掠过了某种复杂的情绪,但漓没看清。
只觉地很暗,也藏地很小心。
“「墨」,你知道教宗已经离开堕渊了吗。”
倏忽一道惊雷劈下,将话题岔开,也将漓的思绪扰乱。
“「赫丘利」接他去了囹川。”
“大主教也在那儿。”
乌黑狼面后,无机质银眸微缩。
漓想到了那日在堕渊,毫无准备的一次出游;「祂」所展示的一切、尼刻的警告——
有什么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平白地,漓觉得胸口闷地慌。
“好,我马上来。”
爽朗的声音在耳畔炸开,漓乍惊抬眸,正见一简装佩刀的人奔过门洞。而身畔,犹俄站直了身,正侧眸瞥向他、示意着朝门洞歪了歪头。
“走吧?宴席已经开始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犹俄勾起唇角,露出个锋利的小虎牙。
“毕竟我也有要主持的部分,缺席不得。”
*
宽阔正殿中高悬两列石灯,将满席菜肴罩在昏蒙之中,空荡寂静。石门轻掩于身后,漓望向长桌尽头、人群汇集之处,一束明媚的天光坠落其中。
高台之上,纤细的少女身披白袍,向她的子民投去淡漠的目光。
“缚于我身的枷锁将被解开。”
少女祭司的声线稚嫩,语调亦是平静,但吐字间铿锵,不藏半点柔情。
跟随着犹俄的步伐,漓大步前进着,在靠近高台间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聚集于此的狄谬,皆为百堂最锋利的刀刃。”
“于是,我将此黄昏前的最后一次杀戮,交由尔等执行。”
挥手与犹俄道别,目送着他隐没在人群,漓便收回目光,驻足于圆柱前侧。
离地近了,人们压抑着的兴奋神情轻易被收入眼中,而那纤细少女的华发及地、丝袍细纹也逐渐清晰。
那身白袍,与犹俄在百堂关口迎接时披的那件极像。
还有那乌黑青丝中,夹杂着几缕枯槁深蓝。
“去吧。”
目光扫视过正殿,漓试图寻找某个浅灰色的身影。
却在掠过高台前,猝不及防与一双苍白的瞳眸对上了。
“尽你所能,带回祭品,供奉真神。”
“为黑夜的来临,誓证百堂的姓名。”
那双苍白瞳眸中盛的,并非蔑视规则、自视上等的冷漠。
而是历经沧桑与搓磨后,无可甚在意的疏离。
不像一名少女应有的神情。
但可以,是一城之主的模样。
“真神庇佑,人魂长存。”
在子民的念诵中,「提基」垂下了眼。
于众人心口画圆间,漓沉默地矗立着。
直到一健硕的身影跃上高台,沉稳欠身致礼过后、代少女站在了台中央,漓身侧紧绷的手才微微怔松。
但这位年轻的人类将军甫一登场,人群就像是炸开了一样,凝滞的虔诚骤然爆发,高昂的战意瞬间席卷了全场。
可漓别眸望去时,百余人群依旧宁静。
“好了,兄弟们,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即便是如此肃穆的场合,犹俄依旧笑地真挚。
“规矩不是第一次说了,但还是要重复一遍。”
犹俄麦色的大手缓缓抬起,牵着一株翠苗自石中探出。
“特饮人人都有,谁要抢、谁多拿,出去就别回来了,直接留地面上吧。”
他嗤声警告着,人群的目光却只愈发炽热,聚焦在那飞速膨胀的枝干上。
“还有,时刻谨记着,光之子民是我们平等的对手。”
“祂们值得我们全力以赴。”
褐色硬皮裹住了翠绿,随着强劲的生长趋势而向上翘起。在枝干堪堪弯成个半月形时,犹俄抬掌扼在了它的弧面,蹬着开始褶皱的树皮翻身坐上。
他五指成爪,骤然刺入。“咯啦”一声,訇然掰开道一臂长的豁口。
“最后,”
俯瞰着台下一个个蠢蠢欲动的身影,犹俄苦涩地扯了下嘴角。
“「可尼集」愉快。”
如同脱了缰绳的马,话音一落,百余人便齐齐涌上了台。
石杯被递到枝干的豁口下,接住倾落的透明汁液,又在盈满之际远去,露出稚嫩的翠绿腔体,如呼吸般张缩。
而年轻的人类将军高坐月上,唇畔挂着分肆意。
如酒神降临,为信徒布施醉世佳酿。
漓静观了片刻喧嚷的人群,就抬起手中石杯,一饮而尽。
甜的。
没有酒的辛。
—— —— ——
炙热的黄沙中,巨大的陷坑埋葬船只与货物,在沙粒的旋流中徐徐下沉。巨大的漩涡凝于坑底,将一切卷入的事物撕扯掰碎,随着沉淀而愈发缓慢。
却是于僵止的刹那,有银尖顶出。
那是一艘小型飞舰,在尖锐的破风声中拉起十数枚尾随的银梭,飞掠过无垠沙漠。
一字排开的银质水滴后,高悬于云上的神庙敲响金钟,遥远的一线圣光呼唤旅者归途。
晨岛是天空王国的唯一入口,也是来远海朝圣者的必经之路。当然,这不妨碍某些运船借道边关,休整半日再向别地进发。
飞舰稳稳悬停在高耸黄石之上,不掀起半点扬尘。
舱板放下,黑衣的影自其中走出,正瞥见那数枚银梭飞掠向前间,金属外壳褪去鳞光,无声隐匿入虚空。
漓循着银梭的轨迹望去,正见那海边停着艘石船,五对飞桨搁浅沙中。以漓的目力,可以望见船板上零星几个光之子民,有着刀守岗、有把酒对牌。
是一艘大型运船。
“三百一十五个……还行,算挣。”
伴着苏甜女声的接近,是自漓头顶笼罩下来的阴影。那半人半兽的「狄安娜」悠悠游过漓的身畔,半覆住蛇身的丝绸下麦穗摇曳,遮掩一两分狐爪的剔透光芒。
「狄安娜」端端停在黄石边缘,携着那光裸后背撞进漓的视野里。她的蝴蝶骨至腰腹映刻着一轮圆月,透着股朦胧微光,似是从肌肤下长出来的。
忽然,「狄安娜」回头望向漓,笑而不语。
“怎么了?”
虽说含情的桃花眸子看起来总是无害的,但被盯久了,漓还是会觉得不适。
“你不回避下吗?”
「狄安娜」盛满混沌的乌黑眼瞳半眯,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情。
“接下来的场面,你应该不会想看见。”
漓静了片刻。
姗姗来迟的宽大灰袍拂过黄沙,「索尔达特」在漓的右方停驻。
「狄安娜」纤长的绒尾在半空中摆动,若有若无地扫过漓背上的乌黑伞尖。
“不用。”
没过多久,漓给出了答复。
“我是为见证而来。”
“……行。”
短暂沉吟后,见漓没有任何改观的意思,「狄安娜」低应了声,就正过身。
纤细五指微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