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还有什么事是必须墨出手的?”
低沉的声音裹挟着些许躁郁,伴着热茶入喉、传入了耳中。白皙五指微顿,深邃眼眶中棕眸微偏,滚动的墨黑文字自主教的眼中消逝,只余下一片柔软的白。
云轻笑了下,便将茶杯搁置于摊开的手札旁,转而伸手揉了揉肩上娃娃的脑袋。
虽然那细腻的布上依旧是一副笑脸,但摇晃躲避的身躯明晃晃地写着不愿意,何况祂还在不停发出强烈的抗拒:
“别揉了,别揉……云,这是在说正事!”
“哦,正事?”云收回手,支着下颏,好整以暇看着晴天娃娃飘到茶桌上空,来回甩着被揉皱了的布,祂逗弄的心思不禁微涨,“那你说,我处理下属上报的麻烦,稳定游岛现在混乱的局面,是不是正事?”
“处理麻烦?我看你是吃瓜还差不多。”
极度不满地,晴天娃娃一个猛扑,在不断刷新文字的纸页上滚了一圈。慢慢停住的身躯仅盖住了巴掌大的半面手札,娃娃的气势反倒是很足,冷冰冰地质问起来。
“按照现在的进度,执政之子很快就会离开游岛了,墨也是。”
“我完全想不到还有什么是您解决不了,非要一个影来做的?”
看着祂这幅无知无觉的模样,云略微眯了眯眼。
还是这么不注重自己啊,我的鬼先生……
不过,云刚想开口安抚鬼,却有一道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强势扯开了悄悄话的隐秘感。
“我也想知道云主教的打算。”
动作顿了下,云收敛唇角的笑意,偏过头欲要回应来者,却在看见那清瘦白影时再次怔住了神。
“教,教宗?!”
一时间云也顾不得漓锋利的目光,就匆匆走上前。
“您怎么出来了?大主教那边……”
修长食指立起,隔着虚空,按在了云焦急轻颤的唇上。
“这个你不用担心。”
有曰眨了眨鎏金的眼眸,食指便倒了下来,指向左侧。
“先回答墨的问题吧?我们赶时间。”
赶时间?
惊惶中夹杂上几分困惑,但在瞥见那十指交握的双手时,云忽然悟了。
约会啊,难怪。
大主教应该会理解的吧。
轻咳之间,云已然收敛了失态的模样,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顺手揽住飘过来的晴天娃娃,安在了肩头。
努力忽视掉有曰看向肩头的打量目光,以及漓身上愈发强烈的压迫感,云简单组织了下措辞,就解释了起来。
“我的请求很简单,对您、影之「墨」而言。”
“请您为鬼更换一副躯体。”
短暂寂静片刻,有曰好奇的目光逐渐坠入冰寒,而漓只短暂地眯了眯眼,就注意到了有曰的变化,偏头附在他耳旁低语。
云没有分精力去听光子间的宽慰,只侧过头去观察鬼的反应——没有反应。
在微微睁大的棕眸中,晴天娃娃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肩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仿佛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我做错了吗?
云的心底浮现一瞬恐慌。
但不等祂调整,漓的问题便打断了祂的思路。
“鬼的身躯,云主教打算怎么办?”
“啊,这个不劳您费心。”有些机械化地,云平静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念了出来,“用来置换的身躯我已经准备好了,状态也调整到了随时可以接纳灵魂载体的状态。”
见漓尚有些迟疑,云连忙补充道。
“这具躯体是无生炼金造物——就是不涉及生命的炼金手段。”
“你能保证?”
“以我的性命起誓。”
短暂交锋过,漓主动避开对方坚定的目光,侧头同有曰简单确认后,遂重新看向云。
“虽然你应该再支付我一些情报,作为事成后的报酬……”
“不过你的定金足够了。”
下颏轻扬之间,漓蔚蓝的眼眸不曾泛起丝毫波澜。
却难说其深处的积冰与暗流。
“带路吧。”
—— —— ——
置换身躯很顺利。
在影带着教宗离开后不久,躺在冰冷金属台上的人类就颤着眼皮,徐徐张开了一双浅灰眼眸。
怔松着,漆黑瞳仁逐渐有了聚焦,似有所感一般,祂转过脖颈,看向左侧。
窗帘质薄,光朦胧地洒在盖住身躯的绒毯上,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浅灰接近透明的眼中盛着深邃的棕,静置了片刻,却是别开了,带着分懊恼。
方从那记忆中的疏朗面容里抽出思绪来,云就看见刚装入人类身躯的灵魂笨拙地操纵着四肢,拿手背撑着台面想支起身。
却是一个错位,跌跄着向另一侧歪去。
不再需要犹豫,云大步上前之间双手展开,将不稳的身躯牢牢抱在了怀里。
炼金躯体方填入核心,结实匀称的肌肉尚来不及掌控,但在接触到身后的温度时,还是条件反射绷紧了一瞬。
“鬼先生,还请不要乱动。”
云的话语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气息却是与之不符的撩人,徘徊于耳畔,久久不散。
“这具身体是游岛老学究们的得意之作,若是损坏了,我也免不了一顿骂。”
因这诙谐的语调,本来有些凝滞的气氛陡然放松了不少。不过到底被困在一具娃娃中五年了,迟钝了片刻,鬼方才发出一声轻笑。
“你如此关心我……我可是会产生错觉的。”
鬼吐字很慢,却很清晰,晦涩的字符在嗓间震动,低沉地呢喃出暖昧的调侃。
“你爱上了我的错觉。”
面对这堪称大胆的试探,云没有出声,只伸手抚上鬼的右肩,慢慢按揉着。
气氛再度陷入诡异的沉默。
鬼看着身后人娴熟替他舒活筋骨,自臂膀至手腕,祂心里憋着的一口气也不知不觉散了。在宽大的手掌托住祂的五指,要挨个抻一抻时,鬼收拢了五指。
无言拒绝的模样让云收了托底的左手,但虚悬着的右手却覆了上来,将白皙的手背裹在掌心。
“先生是有什么要问的吗?”
云的语态略显无辜,但在顺毛过后的和平时期,是一块很好的敲门砖。
祂的鬼,总是吃软不吃硬。
不出意料,鬼没有太大反应,只向右侧偏过头来。顺从地,云低下头颅,下颏虚挨在宽阔的肩膀上,感受着微寒的气息拂过面庞,深窝眼愉悦地眯了眯。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原本只是上下级关系,之前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停顿片刻,鬼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难不成……我们是在生前认识的?”
虽然早已遗忘了自己的身前往事,但鬼大致还记得,自己是来自百年前的时代。
但祂很难相信,如此悠久的时间也没能磨灭一份虚无的感情。
哪怕这是唯一合理的、能让云不计代价温养自己的解释。
“那,先生,你愿意听我讲一段故事吗?”
云善于占星,那双深邃的棕眸凝望过无数次星空,但璀璨星辰不曾在祂眼中落下半分痕迹。
可现在,祂凝望着那双浅灰的棕眸,却犹如月辉洒满湖面,粼粼波光中藏满了缱绻。
*
百年前,有一只年幼的鳐鲲,在迁徙的途中与族群走散了。
一路跌跌撞撞、徘徊不定,最终,祂竟是误入了旧日战场的边界。
在那浑浊的、裹挟着血与硝烟的狂风之中,有一道猩红的光自黄沙下亮起。
冥龙,盯上了年幼的鳐鲲。
可意外的是,冥龙并没有立即向祂发起攻击,而是沉默地唤来同族,慢慢将祂围拢。
被天敌环绕的年幼生灵止不住地瑟缩起来,胡乱向着缺口逃窜,却正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瞧,一只光鲲。”
无法理解的晦涩音调自低沉的嗓音间吐露,带着几分戏谑地,拎着祂的短尾倒悬起来。
人类打量着那对洁白蝠翼上、从未见过的深红纹路,眸中的兴致逐步加深,却在光鲲挣扎起来时骤然紧了眉头,手腕一抖,便将光鲲晃地找不着北。
“就是太小了,怕是承受不住改造……或许可以卖给那些贵族。”
人类冷漠地审判着祂的命运,冥龙傀儡般沉默立于祂的面前。虽然年幼的鳐鲲听不懂暗界的语言,但面对天敌的威胁,祂选择抱紧来意不明的人类大腿。
在幼小的光翼贴上手臂的时候,人类的第一反应是狠狠将这不知死活的光鲲摔在沙地上。
并不是怕自己被光刺痛,而是怕这幼小的光鲲沾染上暗。
但在察觉到接触并没有带来任何侵蚀,哪怕祂们的力量相差如天地,人类缓缓睁大了一双浅灰眼眸。
映着抱在手臂上瑟瑟发抖的光鲲模样,人类的眼中不可抑制地跃涌出兴奋之意。
这意味着什么?
能够完全阻断光暗互蚀互容的,只有规则。
这是「终焉」的祝福。
“你应该还没乘过冥龙吧。”
手臂收拢,连带着年幼鳐鲲一同挨在了结实的胸脯。以为自己抱上了大腿的鳐鲲刚松了口气,就在人类愈发靠近冥龙间炸了毛。
祂疯狂地扑腾起来,却被人类一只手轻松按住。
“呵,慌什么……本王的傀儡,就是父兄也没乘过,便宜你了。”
大衣拢起,翻飞之间,当鳐鲲再反应过来时,祂们已经飞上了昏暗的天空。
暮土的沙子本来不是深色的苍黄,只是因为常年浸润着光与暗的血液与残躯,才在沉积中慢慢寻到一分稳定、但黯淡的色泽。
光之所隐,是埋骨之地,是世界铸造的坟墓——无论是光,还是暗。
这是那时尚震撼于王城宏伟的鳐鲲,所无法想象之事。
*
一开始,鳐鲲被困在一个银质的鸟笼里。
看着很脆,也确实一撞就碎,但鳐鲲只试了一次,就放弃了。
没办法,人类不给饭吃,还缩小祂的活动范围。
在天空,在光所照耀之地,鳐鲲作为纯粹的光之构成物,完全没有进食的需要,只要晒晒伊甸的天光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玩耍一整天。
但在暮土,就不行了。
所以刚到王宫的一周里,祂都得乖乖呆在笼子里,眼巴巴地等着人类到来,带来天然光石,然后再带祂放放风。
那时候人类还不怎么忙,每天都会来看祂。偶尔兴致来了,还会翻出些晦涩难懂的书籍讲解给祂听——虽然祂根本听不懂。
后来大概是确认了鳐鲲的存活能力,人类就不再束缚鳐鲲的活动范围,只是在祂的尾巴根上套了个银质圆环,上面刻着殷红的方格云纹。
人类不在的时候,鳐鲲会溜出房间,在硕大的王宫中悄悄游走。
祂寻着曼妙的歌声,于窗檐落座,静静看着如金丝雀一般的光之子向人类献上歌喉,随后被抚摸或牵拽发顶的两撮白羽。
祂瞥见过漆黑的野兽,蜷成一团看不清容貌,被高高奉在洁白的神座中游行于中庭,又在无法损坏的牢笼中瑟瑟发抖。
偶尔祂会顺着走廊,闯一闯王宫深处。
在一个个冷冰冰的深色房间中,祂见过许多人类围着个两人长的沙盒,驳斥之间沙壑起落,将变幻无穷的战场一一推演。
祂见过庞大的文库,人来人往之间,有无数透明薄板自书架飞落或归位。
在潮涌不息的人流中,祂望见过一次属于光的白站在人潮的中央,岿然不动,直至祂被赶出门去。
一切都很新奇。
但在一次次被拒绝后,便显得无聊起来。
不过幸好,那个浅灰眼眸的人类不会拒绝祂的靠近。
虽然,在王宫呆的时间越长,祂见到人类的次数就越少。
*
人类不曾主动找过鳐鲲。
所以在人类摇晃着将鳐鲲叫醒时,祂是十分惊喜的。
可有一滴漆黑落在了祂殷红的眼珠上。
黏稠,带着不同于体温的热度。
昏暗之中,祂看不清人类的样子。
但苦涩的腥味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