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驳斥的话音方落,荧屏上那张属于人类的面庞便呈现了一定程度的扭曲。
但或许是顾虑到对方的身份,人类一瞬的失控很快就被收敛了,只将怒意沉积在话语中,随着生硬的否定倾吐。
“你没有勒令军队的权利,教宗大人。”
翻动的书页顿在半空,紧而随着侧移扑落,覆住那修长的墨玉指节。锋利的下颏露出一角,浅色薄唇戏谑地勾起,轻启之间满是从容。
“我这也是防止你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玛尔斯」大将。”
听着那清朗声音中满含的关怀,肉眼可见地、「玛尔斯」本就混沌晦暗的双眸布上了一层刺骨杀意。
而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一反散漫的姿态,将孤本搁于膝上,就是微微倾身,温和地注视着懊恼的人类大将。
“而且,暂且不论建造一座像游岛的城市,需要花费多少人力与资金……”
“单说权利,”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狭长的眼弯了弯,荧光在鎏金的眼眸中滚动,仿若巨大夕阳之下的一卷残云,“你竟然认为这是权利吗,大将?”
望着「玛尔斯」阴沉的面色,教宗那双细长的淡白眉宇缓缓舒展,携着些许悲悯于面庞布开。
“这是交易啊,大将。”
仿佛生怕大将落入陷阱一般,教宗缓慢地、重新解释了一遍。
“我许诺以游岛美好的未来,而一切阻挠美好到来的事物,都必将得到禁锢。”
等待着,等「玛尔斯」的神情自怔愣至僵硬,等祂骤然站起远离了屏幕,教宗漠然低垂下金眸,抬手虚悬在胸口。
“对于你的行动,我感到非常遗憾。”
随着一个小小的、并不完美的圆圈闭合,刚侧过身的人类似乎被什么阻拦了一下,紧而梆硬着浑身,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看着空荡荡的屏幕,教宗轻笑一声,温润的指尖便点在了屏幕一侧。
“祝你牢中祷告愉快。”
荧幕闭合,连同通讯对面隐约传来的踹门声一齐阻隔。
望着前方摆放整齐的乌木书架片刻,教宗便收回了目光,一边单指按揉着眉心,一边拿起书页装订处的末端,寻思着换个地方研究。
天知道玛尔斯是怎么挑通讯时间的,正正好好在他演算药方到一半打断。
这不,现在又得重新开始了。
或许是扮演一个神圣慈悲的角色太久了吧,教宗并没有为此烦躁太久。
在将自己甩到柔软的米白沙发中后,凝视着倾斜的天窗片刻,他很快就低下头,陷入了思索。
尘埃在格状的倒影中无序漂浮着,墨香于书页翻动间浸染单薄的白衫。
朦胧的天光钻入这片狭小的栖身之地,亲昵地蹭着那柔软的白发,跳跃着弹过那束缚在漆黑符文中的修长脖颈,末了顺着挺直的脊背滑下,浮在那黯淡的心火周围。
载着光的粒子很努力地想挤进那层封印,却只能在无情拒绝之下散作无形。
哪怕身陷囹圄,也可借这一点虚伪的光景捏造和平的氛围。
但随着教宗拿来白纸,写下一种种危险的材料与配比时,仅剩的这点和平也就被消磨干净了。
不过,这份全神贯注没能维持多久。
被固定在手机大小的白玉石器第一次发出短促的提醒时,教宗没理。
但第二次,他很清晰地啧了声,抛下纸张就大步走向书桌。
教宗的本意是给「器」静个音,但打开界面后,看着横幅上标注着的“云主教”三字,正准备滑走的动作骤然停住了。
顿了片刻,他还是将横幅拉了回来,转而轻点一下。
这个时间祂不是应该在维持秩序吗……难道出什么事了?
但事实说明,并没有出现什么难以掌控的局面。
但云传达的这件事,或许比真出事还要刺激。
反正我们的教宗大人冷静地回完信息后,是热爱的配药事业也不管了,推门就去了卧室。可打开衣柜,看着里面清一色的白教袍与白礼服,他陷入了沉默。
再看看身上款式极其简单、作为礼服内衬使用的白衬衫与直筒裤,男子默默地将衣柜门关上了。
是时候添置一些日常款式的衣服了。
并非身为教宗,而是名为有曰的个体如此想到。
*
梧桐的心形叶常悬高枝,翠绿似画。
路旁的鹅卵石光滑无尘,漆黑如墨。
上次前往堕渊,行迹匆匆,只来得及瞥一眼窗外的岁月静好。
但唯有走近了才能察觉到,这片浓墨重彩中所包含的异常凝滞感。
好在,小路就快抵达尽头。
先穿过那片光的,是掩在额前的手。或许人类赖以生存的空气是这片禁锢之地唯一的宽容,轻柔的风携着湿润的气息,缠上了黑衣青年的指尖。
紧接着是足,随着踏下而微微陷落——是因水浸泡,而变得柔软的大地——虽然种种信息告诉了漓水泊的存在,但耳边寂静所回馈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答案。
最后,是眼睛。
蔚蓝本应在明媚光芒的洗涤中逐渐趋于清澈,可在看见那宛若沙石堆积的碧蓝湖泊时,强烈的不真实感让漓实在是不敢欣赏。
因而,当一切陌生的事物都在逐渐异常化之际,熟悉的身影会变得格外显眼。
在这片浓稠而又过于饱和的色彩中,漓一眼就捕捉到了那缕浅淡的白色。
即便那浅白被裹在玉白之中,哪怕粘稠流动的碧蓝想要掩盖空白,但锚点的存在不容置疑,并在抗争中愈发清晰。
墨黑的睫羽扇动了一下。
看着面前清澈的湖水,以及脚旁沾着灰泥的黑鹅卵,蔚蓝的眼眸中漆黑光圈闪烁一瞬。
所有异常的凝滞感都消失了。
但没有任由自己思虑多久,漓就将疑问压下,转而向那湖心亭望去。
浅白是衬衫,玉白是栏杆,圆拱投下的阴影正将墨色的肌肤笼罩,只留一片窄窄的背面着碧湖,于微风中将一对琵琶骨勾勒。
亭中的身影似乎正在翻看着书籍,偶尔会提笔在旁写上几句,竟是思考地颇为认真。
漓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自然知道有曰处境艰难、如履薄冰,可既然知道自己要来,为何不能放松一点呢?
而且……
见有曰一点没有“贵客”来访的自觉,眯起的蔚蓝眼眸中浮现一抹狡诘。
悄无声息地,漓向前迈出了步伐。行进间,硬质鞋底上沾染的尘泥被一点点扫去,于踏上碧湖之际,显露出其原本的无机质银。
黑靴踏下、波澜泛起,伴着星点微光,慢慢向四周晕开。
*
另一边,尚不知危险将近的有曰正苦恼地抵着眉心,合眸以缓解思考带来的疲惫。温润的指尖敲击着写满数据的白纸,因不理想的结论而逐渐加快。
不行,想就刺激暗的思路刺激光,完全行不通。
而且得出的这个数值是怎么回事……怎么正好推算到了抑制狂躁的最佳阀值?
在心里烦躁地叹息一声,狭长眼眸便是微睁。定了片刻,待鎏金眼眸中的戾气彻底消散,有曰方才侧过身,将厚厚的草稿纸对折放入书中,正要合上——
一双手贴着发鬓环来,将有曰的眼前遮了个严实。
搁在桌上的手僵硬一瞬,但在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后,他的五指便向里扣下,指尖放松地搭在了书页的边缘。
“尊贵的教宗大人,你现在被我绑架了。”
绑架?手都不捆就捂个眼睛?
面对这般幼稚的绑架宣言,有曰有些想笑。但不得不说,突然来这么一出确实让他放松了不少。
所以稍微奉陪一下,也无妨。
“你是谁?为什么要绑架我?”
有曰已经很努力地在装成紧张的模样了,但奈何那清冽的声音中笑意太浓,七分像都给淡成了两分味。
而绑架犯先生也相当敬业,嘴角刚勾起来就摒住了,转而凑到冷静的人质耳旁,轻轻呼了一口气。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教宗阁下你,可是我的无价之宝啊。”
耳廓因温热的呼吸泛起痒意,有曰刚想偏头躲避,就在这真挚的赞美下顿住了动作。
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气息忽然拂过后颈,条件反射地、有曰立即绷直了脖子。
“但现在的你这么无力……是因为这道「序」吗?”
啊……
感受着落在后颈的灼灼目光,有曰感觉一瞬间又回到了五年前。
那个热衷于探究自己秘密的孩子……真是让他爱恨不得。
不过索性,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
但为了以防万一,有曰还是不动声色地垂下手臂,十指交叠扣在了大腿上。
“是的,你猜的没错。”
“这是大主教亲自布下的禁锢,锁住了我所有使用力量的渠道。”
有曰讲地轻松,身后的光子却陷入了沉默。有曰也不再言说,只听着后颈悠长的呼吸,悄悄将注意力转到包住双眼的温暖中。
真的很舒服,就像敷着浸满热水的棉布,十分有效地活络着眼睛周围的经脉。
如果有个靠枕就可以直接睡上一觉了。
就在有曰轻晃着脑袋,寻思着找个依靠的时候,后颈忽然凑近的呼吸将他扯回了现实。
“有曰哥,不能直接破解吧?”
漓先行脱戏,但听着对方微冷的呼唤,有曰莫名觉得不太妙。
“不能——即便你可以,也不要这么做——我们的行动才刚刚开始,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冲动。”
悄悄覆上指尖的水流止住了,迅速回落到宽松的袖中。可看着那墨黑肌肤上的同色文字,漓的目光中逐渐含上不爽。
“那,我还可以咬吗?”
本想结束玩闹说正事的有曰一顿。
……哈?
时隔太久,有曰没能第一时间想起这小孩爱吸自己血的癖好。但在察觉到颈后的温热已经靠近到一个有些危险的距离,他下意识地发出了拒绝。
“不行!”
半晌,漓方才沉沉应了声。
有曰刚松了口气,抬手想结束这场闹剧,可指尖刚碰到骨骼分明的手背,却是骤然收紧,留下三道淡淡的指印。
敏感的后颈盖上两瓣饱满的唇,原本无害的温度随之转变为刺骨的炙热,接触所掀起的酥麻涌流顺着脊骨坠下,很快便传遍全身。
有曰不禁低哼了声,但感受着指尖残留的麻意,他却并不觉得讨厌。
不过有曰同时也觉得庆幸。
如果漓不是一触即收,而是赖着不走……他很难保证这快意会不会往上冲。
“不能像以前一样亲近你……真的很遗憾。”
虽然那清冷磁性的声音中满是失落,但有曰莫名觉得有些窝火。
不打着吸血的旗号偷偷亲我,就想着正大光明亲我了?
想得美!
覆在眼前的手慢慢向后撤去,身后的温度亦在随之远去。
有曰默计着秒数,待衣袖蹭过栏杆,却还没来得及放稳的时候,他猛得回过身,完全不管那双条件反射拦过来的手,就直直抓向漓的衣领。
身躯撞在石质栏杆上的声音并不响,和唇瓣相撞的音量差不多,隐隐夹杂着唇齿磕碰声。
漓愣愣地看着微凉的薄唇离自己远去,看着那锋利的面容挂上恶劣轻笑,看着自己那青涩的所爱用着详装成熟的口吻发出勒令——
“既然你想亲,那就好好亲。”
“如果你再敢像刚才那样,不经允许擅自行动……”
狭长眼眸微眯,细眉微挑之间尽是锋利,但那枚灿烂的鎏金眼眸中却满是温柔,含着些许熟悉的、久违的宠溺。
“我可是要罚你的,小鬼。”
伴着轻合齿关念下的昵称,有曰微微扬起了下颏,满是恣意的嚣张姿态。
可漓的神情已然褪去呆滞,蔚蓝眼眸中凝聚澄澈眸光,正一动不动地定在他的身上,叫有曰有些心虚地松了手。
“嗯……怎么了吗?”
将心底珍藏的那抹鎏金细细填补,重新恢复到最真实、最璀璨的模样后,漓方才缩了下瞳仁,顺带将其中藏匿的一抹惊惶一同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