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洁之音初落。
鎏金眼眸缓睁。
漠然注视着那满座人类起立鼓掌,教宗悄然将冷意敛藏,露出温和一笑。
“今天的祷告就此结束,感谢各位的参与。”
“如若无事,请从大门有序离场;若要领取圣饼,请于台侧排队等候。”
修长的五指放松地在胸前划过一道完整的圆,白衣教宗便不再向人群投下目光,只踏着洁白阶梯徐徐步下。
墨黑荧润的手接过侍从递来的素白面饼,短履牵动长袍偏转,就要向那慕名而来的信徒献上祝词,却在抬眸时骤然愣住了。
那是一个体格高大的青年,宽松的薄黑外套掩住了那宽阔的肩膀,但遮不住那紧实饱满的胸膛。
柔软的白发依旧用银质发圈锢作小辫,落在面颊的左侧,蔚蓝眼眸亦是如记忆中那般清澈,但稚嫩的面孔却已长开了,五官温和不失硬气,随着凝望的目光中逐渐沉甸下无数思绪、而漫开一丝危险的压迫感。
有曰不是没察觉到漓的急切。
有曰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料到此刻的情景。
但久别重逢,他还是难免分了个神。
……好小子,长这么高。
都高我一头多了。
意识到自己想偏了的有曰连忙握拳掩唇虚咳了一声,将手中的圣饼递给了侍从,就端着身态与那黑衣信徒擦肩而过,走向那长长的队列。
“抱歉,诸位。今日我临时有事,不能亲自发放圣饼了。”
在众人不满的骚动中,有曰偏头,吩咐那蒙着头的灰衣侍从几句,就再次扬手讲道。
“作为补偿,我的侍从会为每人额外发放一份箴言。”
“愿真神之言,能指引尔等前路。”
胸口画圆,虚一欠身,有曰回眸,果不其然对上一双蔚蓝的眼眸。
他薄薄的唇角轻浅弯起,似是世界赐下的宽恕,却又无法否认其间泄露出的一分真实笑意。
“久等了,墨。”
“我们走吧?”
盯着那一如既往看不出深浅的温柔面具片刻,漓抿了抿唇,只垂下头颅,附耳低语。
“教宗阁下,请问圣餐里,有我的一份吗?”
细长眉宇轻挑,那微微眯起的狭长眼眸中金眸偏转。迎着温热的呼吸、借着身形的阻挡,有曰卸去了神圣的伪装,露出几分无奈与宠溺来。
“有,还是独一份,我回头就叫侍从给你送去。”
“那我可以期待一下?”
“嗯,期待一下吧。”
那终年神圣而端庄的教宗身上,难得露出了几分轻松劲来。
*
哒,哒。
硬质的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灰衣少女坐在柔软的绒白沙发上,左手抱胸,右手揽着一玉白的石柄。她葱白的指尖划动着透明的界面,漆黑文字在那乌黑眼眸中流淌而过。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墨黑的帽檐微抬,右手微张。接受到指令的器卷起界面,两手宽的石柄折叠,变成了枚不过指甲宽度的温润玉石,便顺着那纤细的手腕滑入了袖中。
来得还挺快。
站起的少女身形欣长,一手揣兜一手抬起,就握着纯金的手柄,将玉石大门自里侧拉开。正要推门的白衣教宗愣了愣,紧而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又见面了,尼刻。”
尼刻点点头就算回应过了,随后目光就落在了教宗的身后。就见那高大的影始终与教宗保持着两步距离,是一个较常人更亲近,却依旧有所顾虑的距离。
墨的目光并没有一直放在教宗身上,但隐隐流动的水已然将教宗牢牢护在其中。
怎么说呢。
尼刻托着下颏短暂地思索了片刻,墨的形象缓缓与一种生物重叠。
啊。
这不就是一只喜欢围着主人转的狗狗吗。
“尼刻,你在想什么?”
漓锐利的目光在背脊留下些许冷意,尼刻却没回答,只面色不变地侧身让出道路。
“我们进去谈吧,教宗大人。”
房间的布设很简单,方形白毯铺地,上置两张对坐的白绒长沙发,中间夹一张玉石矮桌,两侧再各安几个柜架,就是全部。
进了门后,有曰似乎放松了些,没再招呼漓或者尼刻,只拉开白木柜子,拿了三个玻璃瓶子出来。
浅银的那瓶被抛给了漓,有曰则拿着两瓶金色的饮料坐在了右侧的沙发上,一瓶沿着桌子推给了尼刻,另一瓶由他自己拧开了盖子,就仰头饮下。
讲了这么久,也是该渴了。
漓的目光在有曰滚动的喉结上停留了一会儿,就偏向了身侧。不料尼刻也正瞧着他,二者目光短暂交汇了片刻,尼刻就看着他手上的瓶子微微扬首,示意他打开看看。
蔚蓝眼眸低垂,五指微微托举起玻璃瓶。倾斜的透银液面渐渐平缓下来,又随着“咔啦”一声晃荡了两下。
香甜的气息涌入鼻腔,瞬间与久远的记忆重合,为破损处重新覆上了色彩。
漓怔愣了一会儿,就将瓶口贴近厚唇,小心地抿了一口。
“好喝吗?”
似是受惊了一般,蔚蓝眼眸咻得抬起。几分刚涌起的银褪去,沉在眼中的晦暗光圈闪烁几下,就随着漓垂眸藏了起来。
“好喝……是很怀念的味道。”
有曰一笑,持着饮料的手搁在沙发背上,正要开口,却见尼刻扣住了漓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嗅了嗅,不禁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感觉和普通饮料没什么差别……”
“只是因为是教宗亲手调配的关系吗?”
漓的面色当即黑掉了,食指抵着黑帽一点点推开,在尼刻退到一个安全距离后,卡在大拇指与无名指间的瓶盖瞬间换到了手前,稳稳扣在瓶子上。
随即他挣开尼刻的手,飞速收到了外套下的腰包中。
看着尼刻回过神后不解的样子,有曰没忍住,笑出了声,连带着紧绷的漓也放松了下来。
只有尼刻,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你这样显得我很多余,教宗阁下。”
有曰连忙摆手道:“怎么会。你可是很关键的……”
“确实多余。”
尼刻本来打算开始说正事的,结果漓这么一打岔,黑筋起来了。
“你给我闭嘴!”
玉石长柄狠狠砸在漓抬起的手臂上,直接压透了水幕,沉闷的震响听得有曰牙疼。可漓只揉了揉手臂,就恢复了端坐——哦,还往旁边挪了挪。
有曰在心里早笑开了,但见尼刻开始说明重要事项,还是憋住了笑意,给予足够的尊重。
毕竟这份图谱里,也有他制作的部分。
就见那白玉石柄在葱白的指尖转了一圈,便扣在了长桌的最右侧。白卷自其中涌出,转眼便将桌面占了大半。
漓微微倾身,注视着漆黑的线条逐渐构筑出地表的层次,一点点向右侧攀升,却于接近顶峰之时骤然下陷,直坠至底。
大体组建完成的瞬间,色彩泼上、细节显出。漓看着那矗立在深渊前、半嵌在山体中的巨大钉子片刻,目光就向着尼刻所指之处偏去。
“暗界三大主城,百堂、游岛、戎壑。”
尼刻葱白的手指自左向右,依次点过沙漠下的巢穴、漂荡在天空的岛屿、以及地图中央的巨大城市。
弹出的透明框标识着此地之名,漓探手碰了碰写着「游岛」的框,当即有更多细小的分支延展出来,供他选择。
“有什么问题吗,墨?”
漓摇摇头,就要收拢五指示意关闭词条,尼刻却伸手挡住了他的动作,反而五指张开,将游岛岛地图展到最大。
“正好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游岛,直接看吧。”
“顺序?”
“嗯,先游岛,然后百堂,最后戎壑。”
“行。”
为什么这么选择,漓心里也大抵有数,就没再思忖过多。但在点开一个词条,浏览过这些资料后,他不禁皱起了眉宇。
“尼刻,你这是……?”
不止游岛主教,每一位驻扎在此的学士、永常教的教会成员,甚至连无名小卒的信息都有极其详细完备的统计。
“这些不是我搞来的,”尼刻一指对面悠哉喝着茶饮的有曰,道,“是教宗给我的。”
漓愣了愣,蔚蓝的眼眸中缓缓升起了期冀的光。
“教宗阁下,您这是要?”
“如你所想,墨。”
有曰锋利的面庞挂上温柔的浅笑,鎏金眼瞳中却一片冰冷,没有情绪。
“我们所求,是推翻现有的政体。”
一时寂静。
有曰看着漓从短暂的兴奋陷入思索,顷而眉眼却是透出几分担忧。
“这个……是能在这里说的话吗?”
尼刻当即是嗤笑出来,抚着额慢慢偏过头去,有曰倒是立即解释了起来。
“你不常能接触到教会,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说着情有可原……
漓幽幽看着有曰忍笑抿直的嘴角,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出丑了。
我是怎么说出这么蠢的问题的。
既然有曰哥敢这么说,那自然是准备充足。
“大主教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呆在囹川,只有教内有要事才会返回堕渊。”
囹川,暮土的暗面吗……
“而且,平时看着我的灰衣侍从也被支开了——那些侍从与傀儡类似,只要命令不出格,祂们就会无条件执行。”
那些力量极其微弱的侍从也能看住有曰哥……?
手肘搁在膝盖,十指交叠揉捏着,漓透粉的厚唇微张,却犹豫着,又合上了。他正思忖该如何开口,耳朵却被一旁的少女揪住了。
“教宗的力量被禁锢住了,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
漓吃痛地护着耳朵,转过头就要开骂,却有双乌黑透亮的眼眸携着锐意,直直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墨。”
“你不是一直想将教宗救出来吗?”
“我当然想……”
漓刚哑声吼出一句,尼刻就用更尖锐的声音盖过了他。
“那你就给个肯定回复啊!”
愣了一下,漓突然笑了。那温和的青年面孔平日里一直扳着,突如其来的明媚就如同暴雨那短暂的停歇,让尼刻有些猝不及防。
少女纤细的手微微怔松,漓趁此时机站起了身,就猛地纵身跃过了长桌。
“喂,墨……”
建模因动荡而散作粒子,将紧紧相拥的身躯模糊。尼刻白皙的五指在空中顿了顿,就默默蜷曲,垂回了身侧。
注视着有曰修长的手僵直了一瞬,就放松了下来,轻轻拍着漓宽厚的背,尼刻默默压低了帽檐。
哈……可悲。
“有曰哥,我该怎么做?”
那双蔚蓝的眼眸如同广阔的天空,盛满了璀璨繁星。
让身堕黑暗者难以直视。
“只要能尽快让你离开这里,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的目光是如此信任,是如此地纯真,不抱半点怀疑。
令不择手段者心生愧疚。
长开了的漓高有曰太多,此刻他又是跪在沙发上,导致有曰有些够不到漓的肩。
有曰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轻轻挨在那有力的小臂上,又顺着漓一点点抽开手而收拢五指,最终握住了那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虎口那薄薄的剑茧。
“墨,你需要做的事,重要、但很困难。”
雪白睫羽轻掀,有曰鎏金的眼眸中微动。他温和而有力的目光后,是压抑到极致的理性。
“我需要你,取得梅迦的认可。”
—— —— ——
“那晚上见。”
“晚上见。”
在分叉口与同事道别后,左面留着单辫的长发光之子看着路牌的标识,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后脑,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走向那片广袤的云层。
祂是留守此地的影之一。
也是向行官发出置办正装请求的影。
祂身上穿的衣物说不上多贵,却也相当有形,配上那化妆过后显得极其深情的五官,妥妥一位花花公子。
众所周知,正式的影并不缺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