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漓满怀期待地和有曰一起,离开了大树屋。
七天后,漓只身站在那小小的隧道口,赴一场鸿门宴。
尚有些红肿的眼角微抬,望着那尊巨大的钢灰树屋,漓蔚蓝的眼眸中却再落不进半点明媚的天光。
明黄的围巾松松垮垮地围在幼小的肩上,分叉的下摆拖在地上,随着走动而拨过一颗颗稚嫩的草尖。
平日里自在翱翔的光之生物都没了踪影,潺潺涌动的河流也沉寂了下来,只剩下踩在木桥上的清脆脚步声,在这风静而雨未落的沉闷中散在了谷里。
门帘掀开,漓本以为会受到那游魂的盛大欢迎。但见树屋中央那聚光灯笼罩着的木板上,摆着的灰蓝小包和透明大伞,漓也不禁怔愣一下。
哪怕可能是陷阱,漓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匆匆走上前,打开背包检查起一件件宝贵的失物。
“这是我最后的仁慈了,「墨」。”
可漓却没有反应,只低下头,将鼻子深深埋在白绒毛领中。见他毫不在意地将后背暴露给了自己,一双金蓝异瞳烦躁地眯起。
“你在自我陶醉什么呢。”
走向漓的步伐微微加快,阴柔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
“你被抛弃了,「墨」!有曰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你!”
裹在绒边宽紫棉裤中的腿高高抬起,就要踩下,却因横扫来的伞而不得不收腿后撤开。
“你很愤怒啊,鸣藏。”
小包挎在肩上,伞柄握在手中,漓慢慢地站起,蓬松的发丝随着抬头而微微向后倒去,露出了无机质的冰冷银眸。
“看来有曰哥的身份,让你很意外?”
“哈……何止意外。”
俊邪的面庞讽刺地嗤笑一声,鸣藏就骤然瞪大了眼怒道。
“这简直是最差的结果!”
“如果早知道他体内流淌着的是真神的力量,我只会对他避之不及!”
祂用手捂住了眼,祂用手捂住了腰,祂骤然弓弯下腰,又慢慢仰起头。
“神明的恩赐……可笑!那就是惩罚!是诅咒!”
“我竟然会对神的容器感兴趣……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癫狂的情绪让鸣藏的话语逐渐丧失了逻辑性,但漓只冷冷地听着,眼中晦暗光圈随着逐步的分析而慢慢旋转。
“他为什么接受得如此理所当然,亏我还为他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惊喜……”
突然想起了什么的鸣藏动作停滞了片刻,就突然向着漓张开了双臂。
“对,惊喜!”
瞪大到极致的眼眶显得金蓝眼瞳微微凸出,即便没有聚焦,但仍然无法否认,那阴森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漓的身上。
“就让这份惊喜,成为这场游戏的……”
“如果我赢了,你可以给我什么。”
被打断的鸣藏顿了一下,就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举起的双手落下,藏在鲲斗下。
“打断别人说话可是件非常失礼的事情啊,孩子。”
“不打断的话你就要宣布游戏开始了吧?”
鸣藏不可置否地仰了仰下颏,就抱臂与胸前,左手食指慢慢地敲击着右肘,散漫而没有节奏。
“可孩子,你赢得游戏的奖励,是你朋友的生命——难道还不足够吗?”
“那是以杀死你为前提。”
见漓这般回答,鸣藏不禁挑了挑眉。
竟然能忍住不杀我?看来只是一份少女像,还没法造成心灵上漏洞啊。
鸣藏正思忖着该怎样进一步刺激这小孩,就突然注意到那大伞正向他抛来。他不紧不慢侧身退开一步,在伞身将擦肩而过时,透明的伞面却是骤然大张。
飞旋而出的水刃划破了祂的眼角,在刀尖将刺入脖颈前,祂闪身融入了黑暗。
一击失败,漓没有再妄动,只张开五指握住飞回的伞柄,就在逐渐浓郁的迷雾中警惕着周围。
“如果你真的能抓住我,那也不妨告诉你一些额外的消息好了。”
朦胧地,雌雄莫辨的声音自四周传来。迷雾令漓难以辨别方向,却遮盖不住鸣藏的愉悦与期待。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迷雾深处,僵硬而清脆的脚步声响起,在接踵的幼小身影间慢慢汇成一片,向着树屋围来。
虽然早有猜测……
在看见那些涌入的孩童们时,漓慢慢吐出一口气,就合上了双眼。
果然是你做得出来的事啊,百鬼目鸣藏。
—— —— ——
平日里,总会有一只六翼巨鲲在圣岛的山顶徘徊。
但今日的祂似乎有所感召,早早躲进了云雾中。
卸掉高帽与琐衣的子圭只留一袭朴素黑衣,自云洞中穿出。披散在肩的柔顺白发顺着风悠悠飘荡,又随着敛翼落地而自肩胛滑落。
山顶不大,只几块圆石与一对沙滩椅。
所以只一眼,子圭就看见了右侧那张沙滩椅上,懒洋洋躺着的老者。
他下意识地加快步伐,但在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太过异常后,就默默攥紧了手。
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在那洁白的面具后,他就闲散地迈步,向那路边的老大爷走去。
可子圭刚走到老者背后,想伸手拍拍祂的肩,那老者却突然动了动脖子,就懒洋洋地拍起肚皮。
“唉呀……最近找我的光子,可真多呢。”
微缩的五指默默藏入了斗篷下,子圭就静静立在祂身后,顺着祂的话说了下去。
“那想必,您是位德高望重者,不然居民们也不会向您求助。”
老者却摆摆手道:“我就一糟老头子,平日就磕磕唠晒晒太阳,哪儿称得上德高望重啊。”
“就是……最近路过的游客里,五个有四个,都是来打听事情的。”
“可这圣岛,又哪儿有什么大事呢?可那些个家伙总要纠缠好久才走,我这几日是想休息,都休息不了咯。”
察觉到老者的话意有所指,子玦略一思索,就抱拳道别。听着那轻盈的脚步声远去,那老者却慢慢坐起了身。
一袭黑衣的光之子顺着蜿蜒山路而下,停在了空荡的山腰。左侧是陡峭的山壁,右侧是极高的悬崖,子圭却是负手而立,就向虚空言说。
“出来吧。”
“或许我们可以交换一下信息,也好更快查明真相。”
片刻,身后就响起了极轻的落地声。
“子氏家主,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素黑斗篷回转,那似狮鬓般张开的发型当即是撞入眼中,但那光洁额头上烙印着的荧白交叉双浆也分去了少许视线。
“你是……近卫队队长?”
“正是在下。”
“嗯……大长老果然是料事如神。”
“有话直说吧,家主。”
那双炯炯有神的鹅黄眼眸紧紧盯着他,正如这近卫队队长那出名的较真,无论是对待谁,只要有少许规则的逾越,便是一并当作嫌犯处置。
“若是没有的话,那还请您在原地等待。”
“稍后就会有光子前来接您回霞谷。”
可子圭只按了按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这次前来,是来确认绑架吾弟嫌犯,百鬼目鸣藏的行踪。”
听着熟悉的名字,那长老近卫的目光微动,接着却是皱紧了眉。
“没想到家主阁下竟这么快就追查到了这一步。”
“但很遗憾,百鬼目昨夜里只带着一小孩进入了暗界,并没有令弟的踪影。”
虽是不出所料,但雪色的眼眸还是不禁黯了黯。只是那裹在粗燥衣物中的身形依旧是岿然不动,叫那近卫看了愈发小心。
“那你既然出现在此,想必那老者很是关键吧。”
“那位是圣岛岛主,也是我这几日排查下来最可疑的……”
“等等。”
以打破安全交涉距离为进,子圭忽然上前一步,在近卫警醒后退之际,顺势揽过交谈节奏。
“你说山顶的那个老者是圣岛岛主?”
“额,是的。”
近卫详装自然地压下微微炸开的发丝,那边子圭却是虚托下颏,沉吟片刻。
“我年幼时有幸见过岛主一面……哪怕两年过去衰弱了少许,祂的气息也绝不该如此混乱。”
“就好像是……”
那可怕的念头一自脑海深处翻出,就只会引起无数恐慌。但已抓住思绪的子圭只将全部精力投入眼前,窄袖一摆就是下令道。
“将追踪器具拿出来。”
“啊?家主阁下,即便是你……”
“如果祂逃掉了,我定将拿你是问。”
透过面具那狭窄的缝隙,所窥见的透亮雪眸中刮起的凛冽寒风,近卫的喉结滚了滚,还是拿出了一枚菱形的暗石。
简单扫了一眼弹出的界面,子圭锐利的目光骤然扫视向山脚。
在那片茵茵绿地上,正蹒跚着走下山坡的臃肿身影无疑显眼。
—— —— ——
……该死。
迷雾深处,那以冰棺为席的游魂十指翻动不停,线条柔美的五官亦是愈发扭曲。
在祂离开的几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墨的元灵侵蚀性变强了这么多!
借着所剩无几的眼睛,鸣藏看着那一个接一个失去控制、倒在地上的孩童,转动愈发频繁的金蓝异瞳中难掩慌乱。
这样别说施加幻境了,就连单纯的干扰都无法做到。
目光透过迷雾,落在漓那双冰冷的眼眸中,鸣藏的牙咬住了唇,愈发地用力,直到一行黑血自唇角淌下方才松开。
却又是骤然牙关紧咬,狠狠地踢了一下冰棺,震得那假装昏迷的子氏少爷颤了颤。
阿嚏……好冷啊。
叠在腹部的手暗搓搓地握在一起,可子玦不敢贪多,捂起一点暖意就松开了。雪色的眼悄悄睁开一条缝,子玦看着顶上暴躁的生物,为冰棺默哀一秒。
不过……
瞥了一眼笼罩着整个山谷的迷雾,子玦就合眼,在心中默默祈祷。
加油啊,墨。
但事实证明,子玦有些小瞧漓了。
因为他的行动堪称顺利。
正见那小小的身影吊在树梢,荡了半圈,就骤然松开了手,直直撞在一个孩子身上。膝盖压住双肩,紧紧扣在地上,漓的手掌按上孩子的心火,水淌下时是清澈的,收回来时已被染成了墨黑。
等确认孩子的身上没有黑暗气息残留后,漓才慢慢站起,弯着腰托腋将孩子扶起,一直搬到树屋中才停歇。
没错,真正让鸣藏感到愤怒的,是漓这般出入无人之境的态度。
就好像他不是在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只是在照顾一群玩得累到睡着的孩子。
如此理所当然地,漠视掉祂的存在。
这算什么。
小瞧我呢?
整齐的刘海下白筋暴起,鸣藏垂于身前的双手痉挛着,骤然展开,又“啪”地一下合于身前。
那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藏品好了……
于是,正偷偷观察周围的子玦就看见,那什么也无的虚空忽然裂开了一道巨大口子。飘渺而惊悚的声音灌入耳中,直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子玦非常想就此闭上眼睛,一了百了,可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他睁开了一条缝,小心地观察着裂缝的边缘,生怕看见什么会让光子晚上睡觉做噩梦的事物。
但等啊等,那恐怖的音效却慢慢消失了。
子玦好奇地睁大眼睛,想一探究竟,却被身侧传来的沉闷坠响吓得动也不敢动。惴惴等了许久,听着那压抑的呛喘声,细长的眉宇不禁慢慢挑起。
脖颈牵连着头颅,慢慢偏转,在看清那身影跪地忍耐着什么的模样时,子玦果断地决定——
小爷我不装了!
这揭盖而起举棺砸下,就是一套行云流水超度送葬。可服务完也不看看那黑暗生物如何,子玦提着一身冗杂的洁白长袍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 —— ——
老者扶着山壁,慢慢稳住呼吸,正想着躲在洞口处那凸出的石块后,埋伏一手追兵,却忽然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扣住了祂伸出的手。
不等祂再有动作,那身影就绕到了祂的身后,压肩扯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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