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象征着禁地的黑暗森林中,有人愤怒地召出无数恶灵,进行着地毯式搜索,却也有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生起火堆,在影子里翻了翻,挑出一份光食穿在木架上,便坐在石头上,慢慢翻烤。
对于大约两步远的另一块石头上,被无形之物撩开的灰尘,祂注意到了,但并没有给出反应,只用那双锢蓝的眼眸静静注视着、那白嫩的干粮慢慢渡上金黄。
直到祂被狠狠扎了一下。
甩了甩手,待确认指尖的血洞在规则的力量下恢复如初后,祂才向左挪了挪,离那耐心耗尽的光之子远了些,开口解释道:“食物给你也没用。你就算吃了,也会被规则回收掉的。”
那透明的身影似乎静默了一下,就凑了过来。祂刚把串移到左手,右手就被握住了。失去轮廓之物将祂的五指掰开,掌心就泛起了些许痒意。
读着那一笔一画所构成的陌生词汇,祂简单回忆了一下这具身体所学习过的语言,就一字一句地复述道:“我能……碰到你。”
锢蓝眼眸低垂,卸去平日的坚毅,只剩下些许懒散。
“很简单。虽然这具身躯尚未被纳入执政的规则,但此地本就是夹缝之地,常世不存之地。”
“换言之,以非门票方式进入此地的生灵,是两边都可以接触的。”
扣着手腕的五指似乎收紧了一瞬,但在规则的修复下,连感官都变得模糊了。
那无影的生灵又写道。
「你是谁」
感受着虚空中传来的隐约杀意,祂反倒露出一笑。
“我是你祖宗。”
不出意料,对面沉默了。
祂当即笑弯了腰,要不是双手都被事物牵扯着,非得拍着两三下大腿。
“开个玩笑而已,”祂偏头看了对方一眼,又忍不住低下头笑了两声,才正声道,“我们6月份的时候还见过面。不记得了?”
对方只思忖了一下,就得出了答案。
「槲」
“嗯……这么称呼我也行。”槲摸了摸下颏,就无奈摇头叹息道,“虽然现在的槲已经退化到完全没法看,但到底算是我的亲族。”
那无形的生灵沉默一下,就向祂伸出了手。虽然难以捕捉其轮廓,但在注意到那安然垂落的树叶有一瞬模糊,槲就会意,将右手递了出去。
「你的目的」
“唔,对。”槲将烤熟了的串咬下一块,一边咀嚼着一边慢腾腾地说明,“我本来的任务只是确保羽生的存活,不过既然这么凑巧碰上了你,那只能优先确保你的存活了。”
「……任务?」
“对,”槲将食物咽下去,就抬起了锢蓝的眼眸,目光寻着愈发强烈的心绪,越过规则的缝隙,映照下那无暇的洁白心境中,不知谁烙下的混沌字符,“这是漓的命令。”
被困在夹缝中的,名为有曰的生灵,许久没有再与槲接触。
趁他整理心绪的时候,槲悄悄将眼角溢出的几滴血珠抹掉,就平静地享受着光之躯体进食的感受。
寄宿在漓身上三月有余了,祂哪能不知道这孩子的心思。窥探到漓刻下的印记属实是无意,槲再一次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厌烦的同时,却也生起了些庆幸。
幸好那孩子还没成长起来。
一般面对这种灵魂羁缠,即便只是窥探,也是必死无疑啊。
因为窥见熟悉的古老之物,槲的记忆也一下子陷在了从前,导致祂又被重重刺了下。
“……我理解你对这具身体原主的憎恨,但不妨等摆脱现状后,再交由你亲自手刃——顺带一提,漓就是抱着这样的打算安排给我这个任务。”
槲拍了拍肩膀,被刺破的衣物重新缝合,溅开的血迹也倒退回了皮下。
祂看了眼站定在面前的光之子,就垂眸避开那隐约的心境景象,将最后一口食物含在了嘴中,便将手呈上。
「合作」
见槲沉默了,有曰又画了个问号。
“不,这个……”
短暂纠结了一会儿,槲还是决定简单解释一下。
“如果你打算采取一些冒险的行动,还请恕我拒绝。”
“你现在能获取到的能量,与规则自你身上剥夺的能量正好达成一个平衡。”
“但你若是大幅度消耗能量的话,只丢掉一只手或脚算是轻的了,直接溃散消失也不是不可能。”
「获取,能量?」
槲忽略了有曰的提问,就直接说出了结论:“总之,最好避战。”
槲低头等了许久,等到手臂都有些酸了,正想放下来活泛一下,却正巧被拦住。
「几成把握」
“嗯……从内侧突破的概率基本为零。”
「那外侧」
“这个,我也说不太准。我离开前,漓似乎打算跟那个叫百鬼目鸣藏的游魂走,去参加一个「主教」举办的游戏,赢了就能……”
饶是被规则所消减,槲也被那一瞬巨大的握力攥得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
「主教?」
“是的。”
……开什么玩笑。
只听得这一声暗哑的低语,槲甚至连阻拦都来不及,有曰就没入了黑暗中。
徒留一地尖锐的杀机,刺得槲打了个哆嗦。
无法,槲将火堆踢灭,就寻着偷偷布下的丝线钻进了森林,一边也不禁思忖起有曰的反应。
能让这坠入夹缝都泰然自若的光之子这么慌张,这主教难道是什么很厉害的人物吗?
可我没印象啊。
额,不过我这一睡都过去几千年了,认识反倒奇怪。
唉,放在以前这连过家家都算不上,现在却要这般兴师动众……
再一次感受到时代变迁的槲先辈不禁感慨万千。
—— —— ——
用完午餐后,漓见鸣藏没有任何安排,就决定再出去走走。
当然,不是像上午那样散心了。
他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少不了圆梦村那位代理村长的推动。
既然他曾许下诺言,那无论能否成功,他都必须为此做出尝试。
不过,虽然有了一些线索,但漓并没有抱太大期望。
可事实却是,鸣藏根本就不在意这种窥探。
路上随便拉住一个光之子打听,都能听得不少消息。
“欸,鸣藏的名气已经传到外面了吗?虽然我不希望出现更多的竞争者……但如果你怀着一颗真挚的心火欣赏他的话,那我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
“鸣藏啊,可是妥妥的富家贵公子,举止谈吐都不简单,手段也是极为了得。他大概是两年前来的吧,自他来了后,圣岛的经济是肉眼可见地增长了一大截。”
“小朋友,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哦——现在的圣岛岛主只是空有其名,一切权利都由那位鸣藏公子掌控!别不信,这可是我一个在岛主手下工作的朋友亲眼所见!”
排除掉最后一个和鸣藏自己表露的态度有所出入,即便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光之子所述的信息都各有不同的倾向,但有一点,是完全统一的。
“只要见过一次那双金蓝异瞳,就绝对永生难忘。”
漓肯定自己见过。
但在什么境地下见到的,他记不清了。
漓一切关乎「白」的记忆都被刻意模糊了,即便因过分庞大的缺口而无法忽视,也不能断定其确定性。
“如果想了解鸣藏的话,那不妨去问问看岛主吧?”
自一个晒着太阳的年长光子口中得到了敷衍但算得上明确的指引,漓点头道谢后,就踏上了这满地青翠的山坡。
漓踩着清池间这滑溜溜的磐石,自那浩然流淌的瀑布下走过;他点燃白烛,背对热泉喷涌上高空的气流,细看先辈留下的不朽壁画。
漓驻足在那高大的双层钟塔前,无意间踏上藏在草里的苍石,竟是金钟震响、返虚入浑。
年幼的光之子慢慢向后退去,那盛满了鎏金色泽的蔚蓝眼眸慢慢添入了几分古朴的苍灰,又在几点白光撞来的时候融作一团。
漓仓皇抬手想拦下袭来之物,却是被抵着腰拱倒在地。看着那气呼呼飞走的小光鳐,漓一脸迷茫。
“哈哈,能让鳐鲲们这么不待见的光之子,可不多见哦。”
漓无奈抿了抿唇,拍了拍裤腿就站了起来,就看向身后。却见是一有些虚胖的光之子穿着朴素的白布长袍,头也用布罩了起来,只在后脑勺上露个小发揪。
祂似乎也有些上了年岁,眉心有几道皱褶,但眼中常有亮光,神彩奕奕。
“在你之前,鸣藏那孩子可是独一份呢。”
本来那孩子的面色稍显败兴,在听得某个名字后不禁微正。
“你是?”
“我啊,只是一个随时都可能回归梅迦的怀抱的老者罢了。”
老者迈出有些虚浮的步伐,慢慢来到漓的身旁,就像他刚才无意踏上一般,随意地踩在了那枚键石上。
就听得一声清脆鸣响,那浮游于蓝空的光鳐远远呼应,古老郁音携着沉缕光辉,沁入心扉、焕体明目。
“这六磐钟是近年新翻修的,虽然音色始终无法抵达从前的高度,但音调,是不会变的。”
老者将脚撤了下来,就乐呵呵地看向那刚到自己腰这么高的小孩,慢慢讲道。
“生命可敬,自然可畏——只有心怀敬畏,才能奏响合乎礼乐之章。”
漓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一直盯着钟塔的眼眨了眨。
“敬……畏?”
“对,敬畏。”
说实话,漓难以理解敬畏其存在的意义。
对于永久无翼这种被神抛弃的生命,轮回是虚无的妄想,死亡是有形的终点。
而对于一切看得见的事物,即便造成伤口,他也很难感受到.肉.体.上的痛苦。所以,正常而言,漓是生不出敬畏之心的。
“孩子,你知道世间的规则,是谁来决定的吗?”
漓懵懂地偏过头,望向那笑眯眯的老者。
“不是梅迦吗?”
“自然不是。”
老者抬起那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托住那凑近过来的小型鳐鲲,任由它亲昵地拱了拱自己的面庞,就细尾一甩,再次飞上高空。
“规则,是这芸芸众生意志的具像啊。”
意志……?
漓记起了风行向导给予他的那枚羽毛上、寄托着的强大思念;他回想起那在方舟偶遇的、属于已逝之影的温暖灵魂;他追思至偶尔出现在眼前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光弧在睁大的蔚蓝眼眸中流转。
漓这才发现,这些由意志所留下的痕迹,是多么地深刻而坚定,纵使是强大的规则也无法抹除。
“走了,孩子。”
发觉老者在呼唤自己,漓连忙回过头,才发现对方早已走出老远。
“啊,来了。”
老者将双手揣在袖子中,一步一摇晃,好不悠哉。
“老爷爷,这是要去哪儿?”
祂瞥了眼身旁这急于得知答案的孩子,不应,只神神秘秘地露出一笑。
“去一个,适合讲故事的地方。”
*
“从前,有一个孩子。”
“祂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圣岛的沙滩上捡贝壳,并把完好的、拥有着美丽色泽的贝壳清洗干净,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祂也喜欢从别的光子手中淘贝壳,但凡有看上眼的,总会一边弯下腰,并双手交叠着在胸前摇晃,以示感激,一边奉上远超贝壳本身价值的事物。”
“祂最常穿的,就是粉色的贝壳斗篷。那光滑的质地,那细腻的纹路,总能让我想起那拥有着坚硬外壳,却内含明珠的生物。”
“因而,但凡是看见祂的光子,都会喊祂一声——”
“鸣谢收藏家。”
漓的记忆力不算差。
所以他不会认不出,老者带他来的地方,就是他今天上午挖出贝壳的地方。
现在正是落潮的时间,褪去的海面下露出了不少新鲜的蚌贝,布着凹槽的弧面将夕阳的光线弥散开淡淡的圆晕。
“那……祂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老者不答,只蹒跚着上前,踩在湿软的白沙上,慢慢蹲下。祂拨开铄石,捧起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贝壳,又一点点扫开黏着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