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刚来到雨林的时候,被浇灭了心火一样。
但是,又不太一样。
这具身躯,似乎并没有因为丧失光而变得沉重,反而愈发地轻盈。
似乎,是在快速地移动中?
他似乎睁开了双眼,可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一片漆黑。
他似乎转动了身躯,可所能触及之处,皆是一片虚无。
他应该感到不安。
可不属于他的情绪包裹了他。
尖锐的憎恶,灼烧着的愤怒,以及无垠的恐惧。
“他”到底,在面对什么……
这些过分强烈的情绪得不到释放,堆积在一起,凝结作沉重的糟粕,铺天盖地地袭来。那过路的生念逃窜着、挣扎着,却被压住后背、拖住四肢,一齐坠入深渊。
最后拼尽全力,抬眸四望,却举目皆是扭曲之景,寻不得生路。
深渊之底,是垃圾山。
他坠入的那一瞬间,就感受到了无法言说的窒息。
仿佛沉溺于深海,冰冷冲刷过五脏六腑;又仿佛高悬于星空,在绚烂光辉的照耀下一点点融化。
但窒息的感觉,很快就不明显了。
高压、撕裂、凝结,凡是可以想象到的世间百态,皆被施加此身。
光之子的形体无法再维持,时而被无限拉长,时而被压缩到极点。
时间不再存在意义,规则不受此地认可。
但这无间地狱的尽头,似乎存在着某个支点。
就在神魂将要迫散之际,水波被拦在了阀门内,无法分解之物被吐了出来。
许久,那瘫烂泥一般的黯淡生魂才发出些许荧蓝的微光。
这里……是哪里。
我……要做什么?
似乎还残留了一些本能,原本“手”的位置伸出了两枚短小的锥状物,按在如同镜子一般的水面上,将流状的身躯支撑了起来。
波痕自锥形的指尖泛开,这片漆黑空间中央唯一的亮光似乎闪烁一下,就有什么东西自那扩散开的一圈圈细小的裂痕中延展出来。
是一张张画像。
是定格在某一瞬的记忆。
是对某个光之子的铭记。
很温暖。
他伸出手,尖锐的锥子点在画像上,黏稠的液体自指尖淌下,覆盖住了那幼小的身影。
但貌似,只是看着很温暖。
因为,画像中的光之子,笑得真的很开心。
但画下这幅画的光之子,似乎只是在单纯地,记录这一瞬间。
就好比……
记录实验数据一样。
他感觉到了不满。
为两者不对等的情感感到不满。
在这一片清净之地,唯一的情绪被无限放大,抵达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必须改变。
尖锐的锥子划破了画像,露出了如同白纸一般的内里。尖锥的外壳似花蕊一般绽放,漆黑的手自其间伸出,探向那柔软的要害。
凋零的花瓣落在了镜面上,不待掀起狂风,就悄然化作粉尘逝去,只留一道浅浅的波痕,一呼一吸间,就消散了。
但也正是这一呼一吸间,那纯净的白就沾染上了墨点,被渗透、被侵染,不可违抗、无法倒行逆施。
“咚。”
尘封已久的心脏重新开始了跳动。
“咚咚。”
一道道波痕在水面扩散开,寻不得源头。
“咚咚咚咚咚。”
无序地震颤着,那灰白的光源渐渐染上了耀眼的金。
“咚——!”
在那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中,灿烂的光辉膨胀开来,瞬间便填满了这片空间。
强劲的气流裹挟着陌路的生灵,缓缓上升、上升。
却又骤然下坠,回归属于光的身躯。
蔚蓝的眼眸睁开了。
漓呆愣愣地望着原木色的天花板许久,方才有了动作。
只见那稚嫩的小手抬起来,张开的五指间盛着清晨的微光,虚握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
“不一样了?”
*
好慢哦,那两个家伙。
扎着单马尾的少女穿着短裙,身上披了件有些褪色了的粉色斗篷,站在剧场的入口处,背在身后的手捏着三张票,时不时就抬眼看一下外侧。
再不进去就抢不到座位了,只能站着看啊!
虽然南柯觉得自己是没什么问题,但按昨天滑冰场的经历,墨极有可能会站不住啊。
如果他站不住,子玦又像昨天一样有事离开……
一想到自己抱着一个小孩子站上两个小时的场景,南柯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会被认为是母亲的吧救命。
如果现在进去的话……
南柯猛地低下头,幽怨地盯着手中的三张票许久许久,最终还是肉疼地捂眼。
不行,一张票可要四百白蜡!够她省吃俭用大半年的了!
两张就是一年!
绝对不能浪费!
左思右想也寻不到办法的南柯叹了口气,驼下背来,整一个失魂落魄的模样。
如果有那什么,嗯……对,通讯器,就好了。
至少可以知道他们还有多久到。
可那个根本没法用白蜡烛买到啊——!
哪有普通光子会用暗石来结算啊——!
少女发出贫穷的哀嚎。
另一边,漓站在路口,还在看路标,子玦早就远远看见站在剧场门口焦急等待着的少女。
但没想到南柯三秒钟三种状态的模样,子玦本来想上去打招呼的,只慢一步,就给喷涌而出的笑意绊住了脚步。
所以当漓走向南柯的时候,他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子玦——!!!”
听到名字的子玦刚直起身子,就被一记头锥撞在墙上。头晕眼花了半晌,子玦才摸到依靠物,勉强站稳。
但一捏,发现手感不对。看清自己扶着的是南柯的脑袋后,子玦神情顿时僵住了。
糟糕。
漓看着南柯又是暴打子玦一顿,无奈地笑了笑,将些许心不在焉藏了起来。可还没能沉入深处的思维中,就有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响起。
“原来子氏的大少爷对别的光之子都这么宽容啊。”
漓愣了愣,抬眸看向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侧的表演指导,蔚蓝的眼眸微眯。
“你也是,似乎变得没这么敏锐了。”
蓬松的鸟毛晃了晃,表演指导斐尔低垂下一双桃花眼,橘红的瞳仁中似乎带上了几分戏谑。
“虽然我很想试探一下,你现在还有没有能力命令我……”
斐尔蹲下身来,扶住漓的肩膀,低声耳语。
“加托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到场,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从头培养一个后台工作者了。”
“想来想去,只有你符合条件。”
蔚蓝的眼眸眨了眨。
“可我也并不是特别熟悉……?”
“没关系,你听我指令就行。”
斐尔的语气略显焦急,漓却看向了一旁正在吵闹的两名光之子。
“你那两位朋友可以享受到后台专坐,超近距离观看演员表演。”
可漓却不紧不慢地低下头,思索了起来。
“……演出结束后,我会送你一份礼物。绝对让你满意。”
这下,漓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成交。”
斐尔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心里却在疯狂控诉。
到底谁把这小孩教成这幅模样的?!
小时候就这么精明,长大了那还了得!
虽然笑起来很纯良就是!
*
“有曰!”
剧场周围那一栋栋石屋的缝隙间,寻常光子无法观测到的空间内响起焦急的呼唤。
“你要去哪里!”
那欣长的身影却是充耳不闻,迈着虚浮的步伐就直直向外走去。有着锢蓝眼眸的光之子烦躁地啧了声,匆匆向队员吩咐完收尾的事情,就起身追了过去。
“等等,有曰!”
羽生的足迹覆盖了雪地上深浅不一的脚印,在阴影的尽头紧紧抓住了那纤细的手腕。有曰也不抽开,就依着这份力收住身躯前倾的趋势,缓缓回过头。
看见有曰的模样时,羽生感到心火抽搐了一下。
他锋利的面庞上,那枚绚烂的鎏金眼眸失焦且空茫。
“有曰,你……”
羽生松开了手,见有曰就这么呆呆地愣在原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当即凝固了,伸手就探向有曰的双肩。
但在紧紧握住的瞬间,有曰浅色的薄唇却开启了。
“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去确认。”
锢蓝的眼眸被骇得一缩,但意识到眼前的光之子没有陷入异常的状态,羽生就松了口气。
早说,害我白担心。
不过……
“可你现在的状态依旧很糟糕。”羽生注视着有曰心口那道暗淡的心火,委婉地劝诫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过一会儿再去确认的吗?”
缓慢地,有曰摇了摇头。羽生一抿唇,刚要开口,却被有曰打断了。
“我自己去。”
悠长的呼吸紊乱了一瞬间,羽生凝望着那枚鎏金的眼眸。即便因费尽心神而显得无力疲惫,有曰却始终坚定不移,正视前方。
可羽生并没有为这样的意志感到振奋,包住肩膀的双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你好歹……”
一年前,你的命,是我的兄长从鸣藏手中抢出来的。
一年后,你的命,是我从鸣藏眼皮子底下拉回来的。
我们兄弟两的“影子”,始终守护着你。
我不求你珍视自己的生命,因为那只会拖慢你杀戮的步伐。
但你明知道我们的爱意,为什么却连一分多余的视线都不愿施舍?
为什么,你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无私地给予了一个帮不上你任何忙的小鬼?
但羽生所想的这些,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算了。你去吧。”
羽生松开手,退开两步。再抬眸时,又是那处事圆滑的霞谷「影」头目。
“确认完了,记得好好休息。”
有曰轻颔首了下,就转身穿过结界,隐于光中。
直到气息彻底消失无踪,羽生才垂下眼眸,缓步退入黑暗中。
你可别逃跑啊,有曰。
毕竟,我有一份筹备了很久的大礼,要送给你。
*
圆梦村的常驻光之子并不是特别多。
占据着大部分观众席的,反倒是一些霞谷主城或别地的光之子。
有曰到的时候,表演已经开始了有一段时间。
开场的预热说书已然结束,那音质独特的电吉他搭配着清脆的琴音与悠扬的箫声,欢快的乐曲奏响全场。
有曰坐在石屋前的棚子上,静静扫视过满座光子的观众席,最终是闭上了眼,按揉着眉心。
漓不在这里。
但气息很近。
他试着去通过气息追寻漓的踪迹,但没一会就捂住了额头。
不行……脑袋疼的要炸开了。
羽生说得没错,我是该休息一下。
有曰支撑着身子,缓缓躺了下来。
鎏金眼眸倒映着那山头那浮动着的云,但有曰真正看到的,却是一片模糊。
哈……真可笑。
我怎么能相信鸣藏说的话呢。
有曰抬起手臂,遮住了泛白的天空盖住了双眼。
不过,我竟然会觉得,这是真的。
优美的旋律模糊在耳边,寒风拂过面庞,有曰感知不到半分寒冷。
他的太阳穴愈发肿胀,思维却愈发活跃。
有曰回忆着每一次的相处,每一次漓向他露出的笑容,每一次漓看着他的时候,那清澈地过分的视线……
是啊。
漓从没有掩饰过。
我知道的。
但这种情感,只会阻碍他追求「终焉」的步伐,所以有曰从没有回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