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避容易产生歧义的话语是阮承宇工作多年养成的好习惯。

今天难得破例。

短短十个字，拥挤逼仄，把一笔一划拆分开，却好像能填满这个空旷的房子。

见周栎辞明显一愣，他下意识用吞咽缓解尴尬，清咳两声掩饰加速的心跳。

“那个，我，我买了医用纱布，等你洗完澡我帮你重新包扎。”

“你不是有事吗？”周栎辞嘴上记仇，脸上又挂起欠揍的笑容。

他揉了揉扑扑的脑袋，撑着腿站起身。

每次阮承宇心虚，他都会像狐狸故意露出尾巴一样，昭示自己得逞的狡猾。

“……国内大多数没边界感的工作多少都会占用私人时间，我不差你这一个难缠的甲方。”

阮承宇的嘴可不是吃素的，他再怎么纵容周栎辞得寸进尺，天生的脾气也难改掉。

男生不恼反笑：“跟我合作这么不愉快啊？”

“……”

见他眼底没了方才的阴郁，阮承宇竟似松了口气般，窘迫也烟消云散，“我们又不是工作关系。”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阮承宇嘴比脑子快，再次疏忽，给了周栎辞抓他小辫子的机会。

他明明可以坦然给出答案，心里却诚实地犹豫了。

“诈骗犯和受害者的关系。”

男生长眉一挑，看上去并不满意他的回复。

“以你的骗术，也就只有我才会上钩。”

“……”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周栎辞总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话，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话会让27岁的自己难以招架。

“不逗你了，”男生忽然恢复正经，“得遛完狗才能洗澡，你陪我吗？”

阮承宇无语，这话问得好像他有权利拒绝一样，“陪，我陪。”

也不过是维持一段没有结果的暧昧关系。

周栎辞想玩，他可以奉陪到底。

成年边牧的智商约等于6至8岁人类儿童，扑扑虽然聪明，但也看不出来阮承宇和周栎辞之间微妙的磁场变化。

只知道用爪子扒拉他们裤脚，表达自己要出去玩的想法。

“牵引绳给我吧。”阮承宇伸出手。

周栎辞也不跟他客气，动作十分自然，好像扑扑是他们俩共同抚养的一样。

“你朋友为什么要把狗放你家？”阮承宇被扑扑牵着走，想起这场乌龙的罪魁祸首。

男生双手揣兜耸了耸肩，“宿舍养不了狗。”

“……那为什么非要养？”

他默默在心里给妹妹男朋友打低分。

“扑扑是被遗弃的，当时卫明立在垃圾堆里捡到它，送去宠物医院救了一星期。”

“……”

“还花光了自己的生活费。”

“……”

阮承宇不语，只是一味在心里给人加分。

“你见过他。”周栎辞话锋一转。

“什么时候？”他想都没想直接反问。

“你去学校接阮云霏的时候。”

伍佳逸生日，F大东南门。

他开车接阮云霏下课，在质问妹妹的愤怒中认错了人。

时间、地点、事件，记忆复健。

“你别告诉我你没看见他，”周栎辞见阮承宇目光呆滞，“他当时就在我旁边。”

阮承宇当然没看见，否则也不会误会。

“……不可能吧？你跟我对视了啊。”男生显然不相信他的沉默意为否认。

“跟你对视就代表我看见人家了吗？”他没好气地反问。

“你这话的意思是……”周栎辞以为他又故意让人曲解，于是顺着话头开玩笑，“你的眼里除了我看不到其他人了吗？”

阮承宇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开口让我以为这里有两只狗。”

这个程度的毒舌对周栎辞来说好像毫无攻击力，他竟被逗得轻笑出声。

“你，”阮承宇停下脚步，施力拽住牵引绳，一脸正色道，“该不会有情绪识别障碍吧？”

他认真询问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

周栎辞随之收起笑容：“什么意思？”

“就是，”他有些犹豫该不该解释，在过分担心和不能越界的矛盾中纠结不清，“一种心理问题。”

他看到周栎辞的眼眶里装满了疑惑。

“简单来说，就是无法准确识别他人传递出的情绪信号，从而作出不恰当的反应。”阮承宇没有把话说完。

促生此类心理问题的外部因素多为在成长环境中缺乏情绪教育，或者家庭氛围不和谐、缺乏情感交流等。

结合他们饭后在厨房的对话内容以及他粗略的猜测来看，周栎辞存在情绪识别障碍的可能性不小。

否则怎么会听不出来他话里带刺。

“你觉得我没有办法准确识别你传递出的情绪信号吗？”周栎辞把他说的话仔仔细细过了一遍脑子。

他点点头，扑扑吐舌头哈气的声音代替他作出肯定回答。

“你判断这件事的条件不止是我的反应吧？”男生很聪明，几乎瞬间发现被阮承宇深扼于喉的话。

“我没有恶意，”他眼神躲闪，轻轻扯动牵引绳，继续往前走，“你没有当然最好，我只是……”

“只是什么？担心我？”这语气听上去心情大好。

“……你非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男生没有接话，掏出了手机。

华海君庭的小区内道路虽然在夜晚依旧宽敞明亮，但阮承宇这个操心命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嘴：“走路看路。”

他不好奇周栎辞手机屏幕里的内容。

他只怕低头族摔跤后手脚都不利索。

“情绪识别障碍的成因主要有……”周栎辞字正腔圆念出查询结果。

阮承宇一听，猛地转身去抢他手机，“你别看了！”

“为什么？”周栎辞故意把手机举高，在阮承宇靠近自己的同时伸手搂住他。

“我大三在读正是好学的年纪。”

“……”

被人扣进怀里的阮承宇开始忏悔自己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关心他人心理状况是否健康。

再被周栎辞这样整几次，恐怕他的精神状态会先行抱恙。

“汪汪！”扑扑叫了两声表达被拽住的不满。

周栎辞分得清轻重缓急，也没想为难阮承宇，拿开横在他腰后的手时还不忘揩一把油。

暂时没工夫和他计较，阮承宇跟着扑扑往树下走。

周栎辞一目十行阅读完相关资料，很快想通了男人为什么会猜测他是否存在情感识别障碍。

“我爸妈在我七岁那年离了婚。”

他在路灯下突兀开口。

惊飞了乐此不疲感受灯泡温度的蛾。

也惊住了站在道路对面的人。

暖黄的光晕让他在阮承宇的视线里变得很钝很钝，没了锐气。

“我爸出轨，我妈二婚，刘初伊是我继父的女儿。”

他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房子是我爸给我妈的补偿，但我妈嫌脏，让我自己住。”

他把手放回口袋，狭小的空间里有残存的安全感。

“我爸会定期给我打钱，从某种程度上看，我也算有车有房收入稳定。”

他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

可阮承宇根本笑不出来。

他从小就在父母的爱里长大，无法共情却又无限同情像周栎辞这样家庭环境不堪的人。

“怎么？”周栎辞见他怔在原地，连扑扑咬他裤脚都似没感觉，“听完是不是觉得还好阮云霏男朋友不是我？”

阮承宇没接话，不知道男生为什么思维跳跃到这个问题上。

“应该不会有人愿意和我这样的人组建家庭。”周栎辞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满是无所谓。

“……对不起。”除了道歉，阮承宇别无他话可言。

好比不小心提及对方离世的亲人时，唯有对不起能够阻止情绪蔓延。

可周栎辞不这么认为：“为什么道歉？你又没有错。”

路灯烧得阮承宇目光微热，心跳声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被缓慢放大。

他意识到眼前短短十米的人行道路像他与周栎辞之间的距离一样，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难以跨越。

也意识到自己荒谬的感情像灯下的飞蛾。

明知眼前光是虚妄，却仍振翅扑火。

而他的勇气还不如一只昆虫。

“我道歉不是因为我错了。”他用不足以传至对面的话音开口。

他不敢迈步，所以用这样笨拙的方式。

“是因为……”

短短十米，周栎辞仅用时七秒。

抵达他面前。

因为我让你回忆痛苦，却没有立场关心。

因为我揭开你的伤痕，却没有资格抚平。

欲言又止的话在舌尖辗转多时，终是被他咽下。

“因为什么？”男生急不可耐地追问。

“因为怕你不好哄。”阮承宇随口糊弄一句，眼神下移，试图用扑扑毛茸茸的脑袋顶来减轻自己的心虚。

“嗬，”周栎辞分明听出了他的话真假参半，却还扬起唇，“妄下定论。”

阮承宇权当他忘了之前的话茬，拉着扑扑往前走。

左手胳膊忽然被人拽住。

男生力气不小，可用不着他使劲，阮承宇在看清自己肘弯处的手上缠绕着纱布时，便立刻停下脚步。

周栎辞这招屡试不爽。

“我很好哄的。”他耷下脑袋，缩短自己和男人之间的身高差距。

阮承宇偏过头，受不了他湿漉漉的目光，嘴上却还想逞口舌之快：“比起扑扑那还是差得远了。”

废话。

小狗贪玩好吃，给点玩具给点零食，摇尾巴也不过分分钟的事。

这话本意是回怼，却给了周栎辞大做文章的机会。

“胡说。”

他故意用脑袋去蹭阮承宇的鬓角。

“我也只是需要你陪，需要你投喂，需要你顺顺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