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蒋苏最常对阮承宇说的一句话,潜台词是“你让着点妹妹”。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句话会被他自己放到周栎辞身上。
他挣开男生的手,扯开腰后的蝴蝶结系带,熟练地把身上这条看上去崭新的围裙挂回原处。
“我看你这有洗碗机,应该不用我等你吃完帮你收拾吧?”
阮承宇边说边从橱柜里拿出一副碗筷。
周栎辞盯着餐桌上的两菜一汤,被男人放下的瓷碗和木筷在一旁显得十分孤独。
“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阮承宇冷不丁停下给灶台善后的动作,知道男生这话是在变相留他。
他也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但他更不喜欢和不清不楚的暧昧对象一起吃饭。
“我晚点还有事……”
他本想借口忙碌,男生压根不听,拉开餐边椅的同时掏出手机播放录音。
“乙方阮承宇,自愿在甲方周栎辞手伤未愈前,答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
在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的那一刻,阮承宇认命似的闭上眼。
他深吸一气缓住波动的情绪,恢复冷静后又拿出一副碗筷。
椅脚与木地板摩擦发出尖锐声响时,他清晰看到坐在对面的周栎辞露出嘴角梨涡。
“医嘱不是说不能吃海鲜吗?”周栎辞夹起一块鱼肉,举起来仔细端详。
“淡水鲈鱼不是海鲜,”阮承宇正端着碗扒饭,囫囵嚼吧几下便咽了,“鱼肉富含优质蛋白,有助于伤口修复。”
他面无表情复述今天查资料时看到的信息内容。
“这样啊。”周栎辞把鱼肉放到碗里,好像不放心似的用筷子拨弄。
阮承宇发现了他的动作,“鲈鱼没有小刺。”
男生听了他的话后却只是轻轻点头,依旧执着于确认鱼肉里是否有刺。
他本想呛一句“20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话到了嘴边及时良心发现,万一对方真的对吃鱼有心理阴影,那他的话无异于伤人喉咙的鱼刺那般锋利。
后天养成的体贴让他实在不忍心看周栎辞被一块鱼肉困住,于是干脆伸手把男生的碗筷拿到自己面前。
阮承宇夹起碗里面目全非的鱼肉塞入自己口中,又从盘子里一连剔出好几块像蒜瓣一样无刺的白嫩鱼肉。
鱼腹的肉几乎全部脱离鱼骨,被阮承宇转移至周栎辞的碗里。
“吃吧。”他把碗筷归还。
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刚才专门帮人夹鱼肉挑刺对他来说只是顺手的事。
周栎辞忽然就敛了笑容。
“谢谢。”
“这么有礼貌?”
他挑起眉,揶揄男生竟在正经感谢他。
“我什么时候没礼貌了?”
“把咖啡泼我身上的时候。”
浓郁的苦咖啡和毫无歉意的对不起在那时激活了阮承宇的杏仁核,海马体的记忆编码效率被增强。
他难得记仇。
“我道歉了呀。”男生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委屈。
他显然不领情,低头夹菜。
“而且你不是泼回来了吗?”周栎辞见他不说话,声音稍微急切了些。
阮承宇不满:“我那是不小心的。”
“……”男生忽然语塞。
“你果然是故意的。”他从周栎辞的反应里得出了确切答案。
心虚像排骨汤里的莲藕,长着窟窿,从周栎辞的筷尖溜走。
阮承宇轻哼一声,帮他把莲藕夹进碗里,看上去却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所以你在火锅店的时候就记住我了。”他以陈述结尾。
周栎辞没有接话。
他权当男生默认,又用筷子给人夹了块排骨。
“我当时帮你女朋……”他险些止不住嘴改口,“你姐姐,解决了那个姓牟的,你第二次见我就给我这么个大礼呀?”
阮承宇明显是玩笑语气,他认为在吃饭的时候过于严肃会影响食欲。若不是刚才他急着走,或许他碗里的饭不至于这么快见底。
“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周栎辞放下筷子,视线缓慢移至阮承宇眼底。
他看上去像是在撒谎,可阮承宇又找不出任何破绽。
“要不是我现在人在你家,真的会怀疑你装修的时候没买镜子。”
顶着一张能让不瞎的人都过目不忘的脸,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
周栎辞神色一暗,收回视线,“所以你从一开始对我印象就很差吗?”
“……”阮承宇可不敢说实话。
“想不通你为什么误会……”
男生没有得到答案,像个可怜兮兮的小狗一样埋头吃饭。
阮承宇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尴尬轻咳,本想再度解释一番,但那些回想起来令人后脖颈一紧的愚蠢瞬间实在难以启齿。
“我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乱点鸳鸯谱。”
他用自讽表达歉意。
周栎辞没有接话,嘴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
依照在咖啡店同桌用餐的经验,阮承宇不难猜出男生性格寡言。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用不着没话找话。
端起碗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时,他突然意识到昨天得知周栎辞并非阮云霏男朋友后,自己脑子里最大的疑问被他选择性遗忘了。
“你……”含在嘴里的米粒触发了机械感受器,唾液分泌阻止了他开口。
周栎辞停下夹菜的动作,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阮承宇说出疑问时,心里并不希望得到自己预设过的最坏答案。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加微信时没问名字。
送人回家知道地址。
“我一直都知道。”
周栎辞放下碗筷,哪怕阮承宇没有把话说清楚,他也知道对方在问什么,赤裸的目光好似直接将人看穿。
“……一直都知道?”
“嗯。一直都知道。”
阮承宇“嗬”了一声,快速眨眼的同时舔了舔下嘴唇。
原来自己在周栎辞眼里一直像个扮丑卖艺的谐星。
他舀了几勺莲藕排骨汤来喝,暖流在胸腔扩散的感觉让人不自觉放松。
“算了,就当给你枯燥的学习生活添点乐子。”他忽然释怀。
看似豁达,实则是用于掩盖慌乱的自我安慰。
阮承宇不傻,这臭小子现在怎么看都像一时脑热对他起了歹心。
之前还能自欺欺人用女装外表说服自己认定周栎辞是直男。
可他现在穿着男式西装、五官硬朗、下巴皮肤处甚至因过于操劳而透出淡淡的青茬。
周栎辞到底出于什么心理,能对着他这副模样调情。
三岁一代沟,他想不明白也正常。
“明天想吃什么?”他生硬转移话题。
“你煮什么我吃什么。”毫无参考意义的答案。
“不怕我下毒?”毫无威慑力的反问。
周栎辞吃东西习惯细嚼慢咽,直至将嘴里饭菜咀嚼吞下,才眼都不抬缓缓开口:“你舍不得。”
如何一句话让阮承宇心跳加速,周栎辞深谙此道。
他必须承认,见色起意这种人类进化保留的快速择偶系统在周栎辞面前几乎难以压制理性决策。
单论外表,他确实喜欢。
买过电脑的人都知道,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选购一款计算机的先决要求是配置。
须按自己所需至少从处理器、显卡、内存、硬盘、主板五个方面考虑。
周栎辞对他来说,就像一台外观设计上完全符合他取向的电脑。
购买的欲望和冲动在情感空缺时尤为明显。
可他既不清楚这台电脑的处理器型号,也不知道它的内存大小。
他早已过了单纯因为喜欢就能建立亲密关系的年纪,没办法刨去身份、性别、年龄等一切顾虑。
周栎辞说的没错。
他舍不得。
只不过是本能的生理性沉溺让多巴胺分泌失控,他舍不得清醒。
舍不得彻底理清这段暧昧关系。
舍不得自食恶果却又深陷甜蜜。
他看着周栎辞把盘里最后几根土豆丝夹走,甚至把半锅排骨汤喝了个精光。
刻板印象里挥霍无度、铺张浪费的少爷形象随之崩塌。
光盘是对掌勺厨师最大的肯定。
阮承宇上扬的嘴角里毫不掩饰满足感,收拾餐具的动作都少了几分劳怨。
“我来吧。”少爷教养好,主动分担。
“不用,”阮承宇瞥了一眼他的手,“我家不履行家务分摊制。”
在阮承宇家,做家务的人必须符合两个条件。
一、性别男;二、姓氏阮。
阮良锋坚决不让蒋苏和阮云霏眼里有活,也坚决不让自己和阮承宇手里没活。
“……这是什么规矩?”周栎辞站在一旁,看着男人手脚利索处理餐具。
简单冲洗过的餐具被阮承宇一股脑塞进洗碗机里,他设定好程序后回到洗手池边,“是我爸争做新时代五好丈夫的表现之一。”
“哪五好?”周栎辞重点偏移。
“……对老婆好、对女儿好?”阮承宇没想到他好奇这个,一时间答不上来,“剩下忘了。”
其实根本没记,因为他知道自己未来不会为人夫,更不会为人父。
周栎辞听后瞳色一沉,垂眸看向阮承宇沾满洗手液的指缝,“你家氛围真好。”
他本想高兴附和,余光却发觉男生神情异常。
无声的羡慕与苦涩好像被水流无限放大,将他手心里脆弱的泡沫冲洗而去。
阮承宇并不了解男生的家庭情况,唯一知晓的信息点是他有个和他不同姓氏的姐姐。
结合男生此时的表现,他难免浮想联翩。
水龙头开关复位,厨房里瞬间安静。
在他们吃饭时乖乖回窝睡觉的扑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凑到周栎辞腿边蹭他的裤子。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养过小狗也听过狗叫,阮承宇知道扑扑的意思是饿了讨吃。
周栎辞跟着它回到客厅,从柜子里拿出狗粮给它的食盆添了几勺。
看见不挑食的小狗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狗粮吃得精光,阮承宇想起昨天周栎辞说的话——
“你做什么我都会吃完的。”
男生确实没有食言。
阮承宇忽然有种错觉,抱膝蹲在扑扑身边耐心等它吃完饭的周栎辞并不像外表那样看上去强壮高大。
这间在外人眼里艳羡不已的房子对男生来说或许真的太过空旷。
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宽慰和同情向来无用。
“其实……”
周栎辞闻声抬头看向他。
未尽之言在喉间辗转半晌,别扭的情绪让话语从委婉变得生硬。
他突兀自白:
“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