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着跪在地上的琴师,百感交集,轻声唤道:“馨儿,你竟在为父生辰之日回来了!”
琴师冷漠道:“殿下认错人了。”
宋景琛默然,又道:“是不是认错人,你手臂上的梅花胎记,一验便知。”
琴师身子僵住,只得慢慢起身,摘下面纱。
太子看到她的容貌,与青春少艾的沈柔有七分相近,不由心神恍惚,喃喃道:“柔儿还在怨我吗?为何不来找我?”
楼心月疑惑地看着太子,“找你?”楼心月心道:找你索命吗?我这不就来了。
宋景琛越想越是心酸,哽咽道:“那时你那么小,如今竟还记得那些招式?”
楼心月悲愤道:“娘亲罹难,小女一日不敢忘!”
“什么?”宋景琛大惊,不顾伤口疼痛,起身快步走向楼心月。
楼心月伸出一掌,制止他的行动,凛然道:“今日我来,只为祭奠我娘。”
“你娘沈柔,已经不在人世了?”宋景琛颤声道。
楼心月厉声道:“当年难道不是你亲自下令,命太子妃来缢死我们母女吗?”
“我没有!”宋景琛悲愤道:“我找了你们十三年,你和柔儿音讯全无。”
楼心月冷笑道:“敢做不敢认吗?十三年来,你可是夜夜好梦?”
宋景琛茫然,凄惶道:“我只知那一日,柔儿给我留下书信,言道多年恩爱全是虚妄,从此相忘于江湖。她将你带走,还带走了我与她的定情信物——双鱼芙蕖玉带钩。我派暗使四处寻访你们,至今未有消息。”
楼心月昂着头道:“我不信!”
太子一时喘不过气,抚着胸口道:“你随我来。”
“太子殿下独留小月一人在内殿,不会有事吧?”傅花卿担忧道。
“不会,若有害,不必带去内殿。”萧凌风道。
傅花卿思忖道:“你曾说小月有未竟之事,难道今日所为,就是她潜伏在京中这些年的目的?”
“怎么说话呢?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傅明初不满地训斥儿子,转而对萧凌风道:“萧大侠见笑了。”
“无妨。”萧凌风淡然道。
傅花卿笑了。
“习惯了。”
傅花卿瞪向萧凌风。
“你不觉得小月与太子相貌有相似之处吗?”萧凌风道。
傅花卿大惊失色,“难道?”
萧凌风颔首,“小月身上有违和之处,她有尊贵气度,宠辱不惊。也有杂草般的韧性,能吃苦,受了伤也不喊疼。”
傅花卿附和道:“她的确与寻常女子不同。”
傅花卿转向傅明初,“父亲,您与太子交好……”
傅明初瞪儿子一眼,傅花卿脖子一缩,换了口径,“父亲自小认识太子,太子的私生活应该都知道吧?”
傅明初骂道:“你老子是朝廷命官,不是你那小报新闻的供稿人。”
傅花卿低头道:“儿子错了。”
宋景琛将书格上镶嵌的一枚铜纽右转三轮,暖阁内一幅挂画席卷而上,现出贴墙的两只八卦盘。宋景琛抽出佩剑,剑尖戳中下方八卦盘的中心,房中铜壶滴漏陡然涌出一大股水流,随着水流掉出一只赤金走龙。
宋景琛将书格上那枚铜纽再左转三轮,书格里弹出一面凹槽。宋景琛示意楼心月拾起走龙,将走龙嵌入凹槽。凹槽退回原位,席卷而上的挂画回落,连带着那面墙翻转过去。
宋景琛带楼心月走入墙后密室,密室墙壁上悬挂着两幅形神相近的《寒英图》。一幅是皇太孙在雅集拍下的,一幅是十几年前太子所画。
密室里另有一幅画像,楼心月从未见过,也是太子所画。画中人是一个女子在花树下给一个小女孩梳发,小女孩鼓起两腮,吹飞落在掌心的花瓣。
宋景琛站在画像前,忧伤道:“这是你和你娘在宫中消失的第三年,我画下的。”
宋景琛让开身子,楼心月走到画像前,抚摸画上女子,泪盈于睫。
宋景琛取下大柜上的一只檀木箱,放在桌案上,拿出里面一沓字帖,“这是你幼时的习作。”
宋景琛又取下另一只木箱,拿出一叠信函,“这是十三年来,你和柔儿的生辰日,我写给你们的书信。”
楼心月拂过字帖,接过信函。一十三年,二十六封,字字皆是思念之情,楼心月的泪滴晕湿了墨迹。
宋景琛在桌后慢慢坐下,轻声道:“现在可以告诉父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楼心月看过几封信,不忍再读,放下信函,直视父亲的眼睛,“那年我六岁,那一日你去上朝,娘亲陪我在房中习字,你那正妃带人闯进来,只道我娘偷盗你的机要文书,传与外官,你命她来治我母女的罪。”
“我并未丢失文书呀!”宋景琛讶然,“而且,你娘并不认识任何外官。沈柔和林婉都是母后指派到我身边的人,与我一同长大,她的秉性如何,我再清楚不过。韩露当日告知我,你娘偷盗了宫中珍宝,离宫出走不知所踪。我不信她,派了侍卫去宫外寻访多年。”
楼心月恨声道:“韩露她不听我娘分辨,径自遣她心腹,将我娘勒死。我挣扎无果,被她的嬷嬷捂死。”
宋景琛手脚冰凉,他未曾想到,沈柔母女竟会以如此悲惨的死法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宋景琛泪如泉涌,哽声道:“那一年,朝中局势紧张,父皇欲废掉我太子之位,改立才华更盛的康王。那一日,百官在朝堂上争吵愈烈,我心力交瘁。我那时竟想着,这个太子不当也罢,免得他日日苛责于我。后来母后出面,以国舅卸甲归田为交换,让父皇熄了废掉我的念头。我不曾想到,你和柔儿在东宫更加凶险、更加惨烈!我竟真以为柔儿对我失望至极,恨我不能给你们母女一个无需提心吊胆的家。”
楼心月欲言又止,忍不住问道:“你这些年,怎么就没有别的子嗣了?”
“难道她就是太子那位失踪的女儿?”傅花卿问。
“太子还有位失踪的女儿?”萧凌风反问。
傅花卿点点头,“太子子嗣单薄,多年无所出,十几年前仅得一女一子。一女在幼时被其母带出宫外,一子便是如今的皇太孙。”
“小月口音很杂,应是在幼年去过很多地方。京音较重,她在京城生活的时间最长。次之便是峦州,有些吐字带有峦州方言,应当在那里也度过一段稳定的时光。”萧凌风道。
傅花卿沉思道:“如若小月真是太子之女,不知她遭遇了什么,竟去了两千里外的峦州?”
“太子殿下爱女走失的那年,正是端州刺史李信入京述职后,调任峦州太守之时。难道,李信无意中将太子良媛和小郡主带去了峦州?”傅明初此时方才想起。
萧凌风道:“以太子今日被她行刺,尚且放她一马的作为,太子这些年来必然思女心切,寻访多年不果。峦州山高水远,消息传递不畅。未曾有人想到,小郡主会出现在那里。”
“那年陛下欲改立康王为储君,太子自顾不暇,腹背受敌。虽然后来陛下熄了废储之心,但康王宠爱不减,又懂得藏起锋芒,韬光养晦,这些年反倒势力更盛,屡次破坏太子的政令。”
宋景琛道:“婉儿自那日之后不久,病逝了。去世前给我说,她思念沈姐姐,忧虑难解。从此我只剩一个宸儿。”
楼心月沉吟片刻,坦白道:“林姨当时被押在我娘房中观刑,亲眼目睹了韩露如何命人弄死我和娘亲,她当时就晕过去了。想来受到惊吓,故而一病不起。”
宋景琛痛苦难当,愤慨道:“原来柔儿和婉儿是这样被她害死的!”
楼心月闷声不语。
宋景琛道:“韩露是父皇指婚给我的太子妃,我不会给她任何可以有子嗣的机会。我告诉她,如若宸儿夭折了,我有的是兄弟,子嗣繁茂,过继哪个都行。韩露便将宸儿抢走,养在膝下。此后,东宫谁若有孕,很快便会落胎。要么病死,要么想不开投湖。我隐隐觉得是她在东宫横行肆虐,但苦无证据。”
楼心月怒道:“我杀了她去!”
宋景琛摇头道:“杀不了,她身边有高人护着,东宫将领都不是对手。馨儿,你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韩露令手下将我母女暗中运出宫外,抛尸荒野。我也不知怎的,竟在野外醒来,想是气窒未死。娘亲就躺在我身边,身子早已冰冷。我眼见着一群老鸹飞来啄食她,便拾起树枝击打它们。老鸹实在太多,我太累了,晕倒前想着,与娘亲死在一起,也好。”
宋景琛仿佛看到小小的女儿,一边哭喊着娘亲,一边与凶狠的老鸹搏斗。那些老鸹尖利的喙刺破她的身子,鲜血流了一地。宋景琛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此时,便有那天下第一善心人出现在我面前。”楼心月眼前好似看到了那一家人。
正欲去峦州上任的太守李信,乘坐马车行在官道上,却听到远处传来孩童哭喊声。李信叫停了马车,与家眷和家仆赶到孩童所在之地,见到那满身血痕的小女童无力倒下,地上还有一个没有声息的女子。
老鸹在她们头顶盘旋,眼见来人甚多,怯了几分。家仆们手持木棍,将老鸹赶走。李夫人将小女童抱在怀里,李信给地上女子把脉,无奈摇头。
小女童清醒过来后,李信不忍她一人流落野外,欲收她为义女,带去任上,问她可否将她的母亲就地安葬。小女童请求将母亲火葬,抱着骨灰坛子爬上了李家的马车,从此改名李若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