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屋舍内的人都去膳堂用饭,萧凌风趁机去屋舍查看。这里果然曾是一个废弃的纸坊,如今还增加了印务,从造纸到剪裁、排版、印刷、细化,一应俱全。
萧凌风看到这个工坊做出的水纹纸成色,便知见微工坊为何被封。见微出产的水纹纸品质已然超过此地,报案人呼之欲出,贼喊捉贼,大抵出于同行构陷。
工坊里多见半成品,已能看出是照着官银票的模子制作,微雕、密押、套印一丝不苟,但成品银票一张也无。萧凌风揣度,姚氏父亲应是这座工坊主人,也是监工。一旦有成品完成,必定现场就收走,交付给任承殷和温子慕查验。
萧凌风又转回那间大屋,摸索房中陈设。果然在贴墙摆放的大柜里发现了暗格,里面赫然放着已有磨损的百两银票三色铜版和一沓已经做好的银票。傅尚书说这一版银票已发行了一年多。萧凌风不动声色,将暗格恢复原状。
度支司的小吏们个个波平如镜,四平八稳地忙着案牍上的活计。
康文禄随在左右侍郎和御史官员身后,偶尔与小吏们眼神交错。
傅花卿悄无声息地在堆放三年前国库账簿的屋子里摸索。遍布浮灰的地面上有一溜清晰的脚印,一路延伸到东墙大柜下。沿柜上勘,架上甚至留有手印。最高处的一堆卷册有被翻动的痕迹,傅花卿将那堆卷册取下,一本本数过,果然有两本与其他纸张新旧不同、时间不同。这两本是四柱结算的明细账簿,时间却是本年本季近两个月的,与丢失账簿那间屋里的其他账册内容接的上,纸页成色、墨痕、笔迹一脉相承。
傅花卿沉思,如此大意的手法,显然只是为了将拿走的两本账簿暂时藏于此间。作案之人熟知度支司各厢房存放之物,锁匙未坏,除了右主事,左主事也有钥匙。如若此事与左侍郎有关,那么度支左主事很可能是他的同谋。
这两本账簿寻常之极,内容是详细记录赈灾银两收支去向的。又不是作假账目,为何要特意偷出来放到别的屋里呢?傅花卿突然灵光一闪,如若左侍郎与此案有关,甚至左右侍郎联手坑害我爹,那么他们的用意便是,将御史台官员引到存放今年账簿的房间,专门让御史台看到记录赈银的账簿丢失,那么就可以名正言顺将贪墨国库、账目混乱、藏匿账簿的罪名安插到我爹身上,这便算是昨日那封密折的物证了。并且,还可以顺理成章让皇上去查太子的账册。太子的账册即便没有问题,皇帝单以户部对接账簿失踪为由,便可安一个太子那里出具的账簿是弄虚作假之作的名头,将贪墨赈银之名转嫁到太子身上!傅花卿惊出一身冷汗!此法简单之极,亦歹毒之极!
屋外突然喧闹起来,御史台官员急匆匆朝外走去,官署门口却出现一批人,堵住御史台的去路,原是羽林卫赵郎将带着几个东宫詹士府官员和一众兵士来到此院。
侍御史道:“我等奉皇上之命,来户部度支司勘验账目,羽林卫为何阻我去路?”
赵郎将手扶剑柄,道:“我等奉太子之命,协理御史台勾检。”
侍御史冷笑道:“度支司账簿时间有错漏,账册数目也不对。傅明初欺上瞒下,罪证确凿,你等在此阻拦,耽搁了本官上奏皇上,你可吃罪不起。”
“崔大人稍安勿躁,不如让詹士府陪您进去再看一遍。”赵郎将软硬不吃,兀自把着院门岿然不动。
侍御史正待拿出皇上手谕喷他个欺君之罪,度支右主事康文禄从官署里大呼小叫一路小跑过来。“御史大人!崔大人且慢!”康文禄将手中举着的账簿递到侍御史手中,“崔大人您方才在官署内未找到的两本簿子在这里,昨日拿去与往年账目对流水,下官适才忘记给您说了。”康文禄低眉顺眼道。
站在左右侍郎身后的度支左主事骇然一惊,看看左右,无人注视自己,慌忙低下头去。
这一神情却被混进小吏中的傅花卿看个正着。
适才听到院中嘈杂,傅花卿打不开房门,瞥见窗户未被封死,拔了插梢,翻出窗外。趁御史台往外走时,傅花卿返回官署,将丢失的账簿交给康文禄,康文禄这才及时将账簿递交上去。
赵郎将冷峻地扫视院内诸人,抬手对侍御史道:“既然账簿找到了,那么就请崔大人与詹士府一同进宫面圣吧!”
御史台官员不及分辨,便被赵郎将带来的人拥簇着离开度支司。
太微城外一荒宅处,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近。宅中瞭哨望见远处来了许多官兵,急忙禀报主人,屋舍内诸人立时慌乱起来。
官兵人马来得很快,迅速散开围住大宅。京兆尹曹丰驰亲自率领下属,大步走进宅内。萧凌风在侧引路,直奔后院工坊。
官兵跑进屋舍内将里面的人一一拖出来,却听西墙那边传出哭喊声,原是任承殷见官兵突至,心惊胆寒,翻墙跑路,却被姚氏和她那两个丫鬟拽住。
萧凌风在一间貌如寝室的屋舍里寻到温子慕正躲在床下瑟瑟发抖。
萧凌风将温子慕揪到院里,左右观望,问温子慕:“坊主呢?”
“这老小子欲翻墙出去,被我逮个正着。”蓝山雪站在后院墙头上,高声喊道,手里拎着怀抱一只铁盒的姚氏父亲。
蓝山雪从温宅追踪骑马的精瘦汉子,跑了大半个时辰,竟也到了此处。他正欲进宅探查,肩头却被人一拍。蓝山雪吓了一跳,转头却见萧凌风鬼魅般站在身后。
蓝山雪一喜,“你何时到此?”
萧凌风道:“我跟着左侍郎府的马车来的。”
“好巧。”蓝山雪嘻嘻笑道。
“不巧,”萧凌风道:“市集那人给我们的线索,半点不差。”
蓝山雪点头,又问:“你查到了什么?”
萧凌风附耳,语毕笑道:“我欲去京兆府报案,既然你也到了此地,不如我们猜拳,谁输了谁去京兆府。”
蓝山雪连连摇手,“你想累死我啊!我跑了大半个时辰,还未歇脚,你又要指派我,我才不去呢!你去报案,我在这里守着,不让任何人走脱了。”
萧凌风笑骂道:“你这惫懒无赖!”转念一想,自己在车里睡了一觉,又有美酒伺候,倒是比他松快得多,便爽快飞奔回京。
风花雪月聚在京兆府,将各自查到的内情一股脑倒给曹丰驰。
蓝山雪说福满银庄的东家温运老奸巨猾,从儿子手里拿到的□□不到一日便会派人兑换出去,套回保值的金饼藏进自家私库。
楼心月提到两桩事,一是宫中之物被人抵押到柜坊;二是福满银庄借贷出去的银子追不回来导致财务亏空。
傅花卿提出户部左侍郎和度支左主事联手作案,坑害尚书和太子。
萧凌风追回户部丢失的百两银票母版,查出私发□□的作为是三方联手。
不到黄昏,太子拿到足够的证据,进崇政殿参劾户部左侍郎任延礼。
前脚宫中紧急议事,后脚下值不久还未到家的任延礼就在轿中口吐白沫、中毒而死。轿子抬到府门外,轿夫、随从才发觉人已经没了。
曹丰驰马不停蹄,带着仵作和衙差前来验尸。齐云志只能查出死者身体并无外伤,没有挣扎的痕迹,喉中有鹤顶红。曹丰驰只得暂时判他个畏罪自尽。
又两个时辰,傅明初在台狱外见到了光明正大来接自己的女儿、儿子。
太子宋景琛亲自为户部尚书翻案,证据确凿,傅明初官复原职,密旨纯属构陷,皇上也下不来台,躲去岳胜山行宫散心。
见微书馆、工坊解了封禁,却被勒令,再也不能制造与官钞用纸相似的水纹纸。蓝山雪嚷嚷着,造出水纹纸的工坊何止见微一家。
散落于市井的□□一一收回,所幸官钞向来有编号,此事倒也不难。国库吃了这暗亏,只待抄了户部左侍郎府和福满银庄,来弥补损失。
此案办得雷厉风行,却也有所疏漏。国库流失的发行银票准备金还未追回,傅尚书给萧凌风等人传来太子口谕,暂且按兵不动,不往下继续追查。
风花雪月觉着没这么简单,大笔的准备金银子流到了哪里?左侍郎府的财物根本不足以弥补这个亏空。任延礼口风甚紧,未曾告诉家人任何相关信息。如今死无对证,这笔银子下落不明。
弹劾户部尚书的密折是谁人上呈的?此事就连太子也不知。萧凌风忆起傅花卿出逃时,康王府暗卫的围杀,心中暗想,这恐是皇帝又一次包庇康王了。
这次事件国库损失惨重,户部尚书住进了官署,日夜调度筹算。太子号召皇宫节俭,留在宫中的皇后带头响应。
琅华柜坊联合多家钱铺,架空福满银庄,强行将纸币通兑扭转回一比一,并将交易手续费压到百分之二。市场物价很快抑制下来。倒是东市几家拒不抑价的铺子,被百姓取回存储,转投西市,搞得资金断链,接连破产,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