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楼中宴乐正酣,灯火辉煌。
账房周芸娘在一层厅院柜台里面算账。
台前忽得站了两人,一个是萧凌风,一个是裹紧了斗篷、脸上戴着面纱的高大女子。
周芸娘闻到那女子身上有股血腥气,骇了一瞬,将算盘和账簿推给身边的伙计,“你先帮我算着,这两位客人我亲自招呼。”
周芸娘引着两人走到院后,开了间无人的客房。进屋后打开地板,下面有间暗室。那是段姝颜接手春风楼后,蓝山雪改造而成。
周芸娘与萧凌风将装扮成女子的傅花卿安置到暗室里屏风后的卧榻上,去后厨找东家。
来此之前,傅花卿已告知萧凌风,户部尚书府突然被查封,他的父亲傅明初被官兵带走,府内诸人被软禁着不得出入。傅花卿趁着天将黑,翻出府外,引得官兵追捕。
萧凌风得知户部尚书被密折弹劾下狱,心中暗骂自己乌鸦嘴。晡时在香水行一番胡言乱语,岂料一语成谶。
见微园那边不能回,萧凌风一寻思,将傅花卿带到春风楼来。
段姝颜进了暗室后,一见傅花卿受伤,赶紧打来热水,又准备干净衣物。萧凌风与她一合计,先把蓝山雪和楼心月叫回来。
“我去找人。”周芸娘道。
“外面官兵满城搜捕,你行不行?”萧凌风道。
周芸娘撑开双掌,指间夹了八颗弹珠。萧凌风一瞬间想起春风楼开张前,上京寻亲不果、饿着肚子到春风楼讨饭的周芸娘吃完饭后,毛遂自荐要做春风楼的账房。
那时正逢风花雪月来此帮忙,萧凌风问她有什么本事。
周芸娘瞄瞄四周,问段姝颜借了柜台上一个十五档一四的玉算盘,徒手将算盘拆成零件,又安装回去。
蓝山雪乐了,这是同道中人啊!
周芸娘又拆开算盘,一把玉珠握在手心,掷向萧凌风。
两人一个用算珠,一个用金针,在厅院里对阵了一场。
江湖中能接下萧凌风金针的人,莫不功力深厚难测。周芸娘算珠用完,又将柜台上棋罐里的棋子当作投掷的暗器,继续与萧凌风对决。
此战论不出输赢。两人眼疾手快,只要手边有物,就有用不完的暗器。而且,每击必被对方拦下。
萧凌风挥挥手,“快去快去!”
周芸娘一溜烟跑出门外。
半个时辰后,周芸娘将蓝山雪与楼心月带进暗室。段姝颜与崔焱焱送上枸杞茶和茯苓糕,关了此间屋子,让那四人在里面密议。
“这么说,追杀你的人有两拨,一拨是封锁了傅家的金吾卫,目的只是抓你回去;一拨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暗器上淬毒,是要致你于死地。”蓝山雪道。
傅花卿点头。
“我知道那群黑衣人是从哪里来的。”萧凌风沉思道:“我们从康王府带出郎大哥遗体时,最先被康王府的暗卫发现,后来又被巡夜侍卫围攻。暗卫与侍卫袍服不同。今夜出现的黑衣人又是另一身装扮,但是衣襟翻飞时能看到里面的金丝绣样,与康王府暗卫衣襟内的绣纹别无二致。”
“康王!”花雪月三人惊叫道。
“康王为什么派人追杀我?我们夜探康王府,并未暴露身份啊!”傅花卿茫然道。
“最后赶来的羽林卫,显然是来帮花卿脱困的。”萧凌风道。
“对!一定是太子派兵支应傅家人。”蓝山雪应和道。
“太子恐怕得知消息时,也是措不及防,只来得及派出羽林卫,以巡街为名,观望尚书府有无伤亡。”楼心月道。
傅花卿气息略有虚弱,但已能坐起说话,“我父亲好似早有预感,这几日市井间突然物价波动剧烈,户部一直盯着,还未查出谁人在呼风唤雨。今日晡时,有人突然以密折发难,弹劾我父亲贪墨赈灾银两。皇上当即下旨,将我父亲打入台狱,只待三司会审,并令金吾卫围禁尚书府。我姐姐想方设法送我翻墙出来。”
“容姐没事吧?”楼心月忧心道。
“金吾卫还算守礼,带走我父亲后,只在府外看管,没有进驻尚书府。”傅花卿道。
楼心月寻思道:“毕竟未曾定罪,尚书大人官职还未被褫夺,尚书府中仍是朝廷要员家眷,金吾卫不会轻易逾矩。”
“我父亲绝对不会贪墨!”傅花卿道:“赈灾银两一直是太子在打理,户部与太子对接的账目也是清清楚楚。”
萧凌风道:“如今情况不明,疑点很多。如果能面见傅大人,也许我们就能理出头绪,知道此案该如何查证。”
“要去劫狱吗?”蓝山雪兴奋道。
风花月三人瞪着他。
“不是,”蓝山雪慌忙找补,“我是说,我们是不是要去台狱找傅大人?”
“这倒是个办法。”萧凌风搓搓拳头,“我们今夜就到台狱走一遭。”
傅花卿和楼心月一阵无语,京城三大狱之一,这么容易就能来去自如吗?
楼心月问:“进御史台需要官员印信,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闯进去啊?”
傅花卿灵机一动,“印信不难!我们去柳家!”
“柳梦诗!”风花月三人叫道。
“你们救我于水火,花容与我情同姐妹,此事我义不容辞。”柳梦诗如今越发独断,听了萧凌风等人的撺掇,二话不说,径自带着袁小青、含翠两个心腹侍女,摸黑去柳中丞的书房翻腾。
“找什么?”
黑暗中突来的声音,吓傻了不知轻重的年轻人。
“爹!您怎么没睡?”柳梦诗惊悚地看到柳云霄端坐在书格后。一豆烛光照过,只能看见半剪人影。
柳中丞低沉着嗓音,“户部尚书一出事,满朝文武有几个还能雷打不动、安枕无忧?”
“爹,我是一定要救花容的。”柳梦诗理直气壮道。
“你安得什么心思,我还能不知道?”柳云霄叹道:“自打与伏威侯府退亲后,我被上官排挤,这几个月只得一些闲差。换了上官,依旧如此。”
“爹爹仕途不顺,意志消沉了吗?”柳梦诗问道。
柳云霄冷哼一声,“御史这个位子是好坐的吗?监察百官,御史大夫自己做的什么勾当?”
柳梦诗放下心来,我们父女果然一条心。
柳云霄道:“傅大人职位机要,不容有失,我拼着罢官也要助他。我的印信如若有用,你尽管拿去。”
柳梦诗接过印章与令牌,叹道:“我若会武艺,也想与他们同去。”
柳云霄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爹!”傅花卿一见到父亲,眼眶就红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傅明初穿着囚服盘坐在牢房里假寐,只听悉悉索索,牢房门被打开,四个身着监察御史、御史台小吏、狱官、狱卒官服的人满满腾腾挤进了牢中。
傅明初一见这四个孩子穿得乱七八糟,竟也蒙混进来,内心多了几许宽慰。
“不是赈灾银两的问题。说我贪墨,其实是想借机查太子殿下的账目。”傅明初道。
“原来此案针对的是太子。”萧凌风道。
“此案的关键在于,户部如若自身无误,与赈灾银两的交接账目就挑不出错,无人能借故对太子殿下发难。但是户部这几日出了差池,有人暗中捣鬼,我一时未及提防。”傅明初道。
“爹,户部这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傅花卿问道。
“好几件事同时发生。”傅明初蹙眉道:“其一,国库发行的百两银票母版失窃。”
“什么?”萧凌风惊叫,他今日才兑了百两银票,亏了十五两银子,深知此事影响之大。
“如今市面上百两银票最为常用,货商们交易频繁,少不得这个面值。”楼心月道。
傅花卿沉思道:“如若有人用这个母版伪造官钞,超发银票,那么很快便会物价上涨,银票贬值。”
“难怪这几日连商铺的房租都涨了。”蓝山雪惊叹道。
傅明初道:“本朝之初,百废待兴,朝廷鼓励百姓经营商贸,各地货物流通频繁。民间钱庄用财力换取信用,私自发行飞钱、交子。一旦经营不善,便以超发缓解危机。由此恶性循环,纸币难以兑现,极易引发民变。朝廷尝试发行钱引、交子、会子、关子、官银票来平衡市场波动。为了与民方便,先帝早已下旨,各类纸币皆可通兑。国库因民间超发有所亏损,所幸这几十年来四海升平,商贸兴隆,商税尚且弥补得起。今上……”傅明初叹气道:“今上却想与民争利,也以超发银票来收敛百姓财富。朝廷一旦如此行事,必将搅乱货币汇率,损伤信用。”
“恐怕这几日钱庄兑率开始混乱,正是有人已将□□制作出来,已经流通到百姓手中。”萧凌风道。
“朝廷信钞原本三年一版,如今失窃,这一版才发行了一年多,我这几日正与工部协商紧急制作新版事宜,值此关口,却被弹劾入狱。”傅明初心忧道。
“这么说,我们只要找到母版,追回超发的银票,便能遏止物价。”蓝山雪道。
“即便追回,国库仍有损失啊!”傅花卿叹息道。
“亡羊补牢,及时止损,总好过眼看着百姓破产。”萧凌风道。
傅明初点头,“其二,户部本月的账册丢失了两本。”
“这两件事都是只有内鬼才能办到!”傅花卿惊叫道。
傅明初严肃地看着儿子。
“本月朝中最大的银钱度支皆与赈灾相关,难怪以贪墨赈灾银两之名弹劾大人,这正是偷窃账簿之人与密折上书之人两相勾结,设下的圈套。”楼心月道。
傅明初讶异地看向那装扮成御史台小吏的女子,心道:卿儿结交的友人,果然个个非同小可。
萧凌风看了一眼蓝山雪,蓝山雪兀自茫然,萧凌风道:“我们在市井间,遇到过一人,提及户部左侍郎次子失踪之事,不知与户部出现的内鬼有无关联。”
蓝山雪恍然大悟状。
“原来是他。”傅明初沉吟道。
傅明初打起精神,“还有一事,最为严重。”
萧凌风等人竖起耳朵仔细听。
“朝廷发行银票,需提前分拨出准备金。每遇市场波动,官府以银票制衡后,需要补足这笔钱。可是,近日这笔钱也被人动了手脚,丢失了一半。银库官员只敢密报于我,我还未及核查,未及禀报太子殿下。此事绝不能让百姓知道,若是人人都来兑换银两,国库损失巨大,很快便会透支,官银票会贬值成废纸。”傅明初压低声音道。
萧凌风直冒冷汗,他手中全是官银票。
风花雪月默然无语,这三桩事,哪一桩都是要命的。四人面面相觑,忽然觉着这桩案子下,简直是一团乱麻。
四人走后良久,户部尚书隔壁牢房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道:“此事将你幼子置身险境,你也够狠得下心肠。”
傅明初仰望牢房上方那一栏月光,慨然道:“我这一身残骨,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