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十七年,明渊国的景献帝喻皑驾崩,享年五十岁。
他的死就像是阴霾终于在明渊国的上空散去,让整个明渊国得以重见天日。于是新帝即位,改年号为“除霭”。
天下无不以为景献帝已然墙倒众人推。他死的那段时间,文坛里争奇斗艳地涌现出许多文辩思通的佳作,无一例外全在骂他。骂他大逆不道的篡位,骂他荒唐至极的政策,骂他暴虐残忍的屠戮。总之,篇篇出彩,章章出新,骂也骂不完。
虽然任那些史官文臣天下贤士如何口诛笔伐,景献帝本人是看不见了。
到了如今,平津国的天正十八年,距离景献帝死后已经二十三年,骂篇仍然层出不穷。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先贤已经骂过,民间就骂出新花样——他们将景献帝编入各种各样的话本里,出演各种穷凶极恶的恶人,大至搅弄天下大乱,小至拆散佳偶天成的眷侣,就没有他没做过的坏事。
这个时节正值雨季,整个江南阴雨连绵,茶馆里的生意比晴日自然是少了很多,不过这不能阻挡人们来听这一出精彩的说书。
说书先生正开头,拖着特有的嗓音,能让整个客栈的客人都听得清:
“这景献帝,在平乐十四年时,因反对新法被先帝泰青帝厌弃,发落了个‘粮草看管不严’的罪名,被发配到了江南去——也就是如今明渊国的东江南。
别看如今江南如斯繁华。那个时候还被称作南蛮之地呢。这南蛮之地啊,说起来穷也不穷,富也不富的。常年安乐没有战乱,人人都大字不识一个,手无拉弓之力——听说过没,明渊的四大军队之一朱雀军就被发配到了那地方,一身志气近乎消磨殆尽,平乐十二年时还说路上能经常看见朱雀军的士兵在市镇里找乐子呢。”
“所以啊,当时还是个十五岁少年的景献帝,要是来这没什么上进的温柔乡泡上个三年半载的,一身少年志气估计都被泡化喽,那还有什么精力去反对新政啊。”
那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嘿然道:“结果啊,估计那泰青帝也未曾想到,这一放逐,简直就是放虎归山,让头狼崽子给磨利了爪牙,把整个明渊国都换了代。”
“说起来也颇是一段好多人命铺出来的帝王路,那景献帝斩了朱雀军主帅,苏家大少爷苏介顺势上位当主帅。而苏家的千金苏芊尔又早就与景献帝芳心暗许,两个人早就是一家的了。所以朱雀军名义上是明渊国的军队,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景献帝的私军,让整个朱雀军为自己卖命。
后来,泰青帝诏六皇子回京。景献帝回京后,用尽了阴谋诡计,人心暗斗,在朝廷中收拢了大批的人心,当时泰青帝察觉到了这一点,心感不妙——您想啊,当时太子之位已定,按那样的趋势发展下去,要是最后让个皇子给夺了位,到时候帝国人心惶惶,不按正统,岂不乱了套?”
说书先生有些感慨地摇了摇手中扇:“泰青帝的料想果然没错,最后景献帝继位,号为千古。结果呢,如今的明渊还乱着呢!”
接着就是典型的数落罪行,什么屠城放火,诛灭功臣,桩桩件件,令人发指。
还有就是他身边那位诡异至极的邪魔元帅,据说景献帝就是因为同邪魔订下契约,所以才得邪魔助力,得以谋权篡位。
其丧心病狂让底下听书的百姓不禁义愤填膺,个个气得红脖子红眼,恨不得现在冲进明渊的皇陵里把景献帝的坟墓掘了。
事实上这事在最初景献帝刚死的时候也不少,未有一人成功。而且过段时间后,那些人都开始倒霉,于是渐渐的少了,暗骂一声“晦气”便罢。
百里落天从进门来就在听,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终于在一间包厢里找到了自家殿下。他在那听的都不舒服,可当事人看起来倒是十分乐呵。
百里落天淡淡地盯着那仍在滔滔不绝的说书先生,目光又落在了身旁的司怀昀身上,不禁有点出神。
——多少年了?
自他这一世随着殿下而来,殿下就乐衷于听书,不听别的,就爱听别人变着花样骂自己,听完之后心情尤其好,能乐上半天。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病。
百里落天听见下面群情激愤的吵嚷声,设了一个阻隔声音的屏障。
司怀昀这才转回注意力。
百里落天行礼道:“殿下,查出来了。”
近日传闻江南多有祸乱发生,就那向来不怎么靠谱的民间传闻所言,乃是六界动荡不安,多有鬼魔出入人间,其中不免有厉鬼邪魔,在人间作乱。
地下鬼魔,人间妖怪,天界仙者,都自人间而来。
虽说是人间,但里边鱼龙混杂,妖魔鬼怪仙什么鸟都有,各自相权衡了几千年。
这几百年既没有九星连珠也没有双日辉映,这平衡没道理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破了,还在江南这种地方弄这些小偷小摸的骚扰。
虽然这种事甭管是真是假,话本就记载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传闻,什么狐妖,红衣女鬼什么的寻仇觅恨,但其实各界都有自己的执法局。
就算是人间道士捉了,也得在妖界或是鬼界的监察下一起处罚,一般自己这边出事了,出来抓妖抓鬼都很快,不至于在江南这边闹了这么久。
所以,人间事,大多是人在作祟。
而那魔渊,除了时常出入于话本中作威作福,人间基本没有什么传闻。
除了三十年前那个叱咤一时的明渊国元帅,昌国侯。
所以这次的传闻中有魔渊,司怀昀觉得很不对劲。
司怀昀正要下楼,走出百里落天设的屏障,只听见说书的又换了个人选,这次讲的乃是当世人,如今平津国的太子殿下。
至于为什么不说皇帝而说太子殿下,这其中也有一番缘由。
当今平津国皇帝,名为“炎适帝”。与他们斥责的景献帝一样,也不是嫡长子正统。
不过这位炎适帝的德行就比景献帝宽厚仁慈许多,而他为了正正统,自然是选定嫡长子立为太子继承皇位,并大肆宣扬。
于是久而久之,平津将这位太子殿下奉于高台之上,将其视为平津未来的希望。
说书先生道:“就说我们太子殿下的出生。当年,当今皇后娘娘临产之时,天空中便异象连连。当时明明已至深夜,天空中却突然有金光大耀,龙云升腾,乃是妥妥的天子之相。然后,皇后娘娘休息的枕下就平白多了一块玉佩。四下问过,谁都没有放,好像是平白无故长出来的。况且色泽温润,令人爱不释手。后来从一本孤本的古籍考校到,此乃‘阴阳玦’。”
“各位可知这“阴阳玦”是什么东西?说起来可了不得,此乃五界神器所造之物,由鬼界神匠在鬼蜮九土上打造,仙界碧落仙泉洗尘,魔渊幽火煅烧,三妖青藤镌刻花纹,放在人帝方鼎里炼制,通五界之灵,表五界祥和。放到五界都是逢凶化吉,妖魔退却,鬼仙敬而远之的神物。”
“既然有了如此种种的奇相,太子殿下的地位众望所归,于是当今皇上直接在满月的时候便向天下宣告立嗣。诸位都知道,定后是正天下之母仪,立储即定天下之大本。”
“果然,就在所有人的期盼下,太子殿下不负众望,果真聪颖非常。太子殿下过目成诵,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琴棋书画信手拈来,兵家武术也通晓。更主要的是,考他辩证,他无心成为最勇武的将士,也不想成为最渊博的辩士,反而对制衡一事侃侃而谈。”
总之,像一个天生的帝王。
当即有人赞道:“我们太子殿下跟那景献帝,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正统一个异端。”
司怀昀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毕竟他只有一个。虽然是前世今生了,不过也不认为自己是盘古,能够一人横跨天上与地下。
那些辱骂的听的津津有味,这些颇为夸张的夸奖他就不怎么感兴趣了,于是正要下楼。
谁知经过刚才那人一句对比,底下已经掀起了激烈的讨论。
他无辜路过,突然被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拉过去,那人大着舌头问:“这位仁兄!你来说说,那景献帝比起我们太子殿下究竟如何?”
桌上的人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是被莫名其妙抓过来的,不过仍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着他能给出什么答案来。
司怀昀思忖片刻,道:“我觉得景献帝就该死早些。”
这观点倒是又恶毒又新奇,而且瞧他神色,不是激愤下的言论,能说出几分道理在里面。
于是桌上的人纷纷好奇问道:“怎么说?”
司怀昀道:“最好是出生就死,不过既然论到功绩,那就谈谈功绩。景献帝之前倒还算有几分智慧,那时候明渊就算有乱,他也能用正常的法子压住。到后来他就完全疯了,嗜杀辱虐,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在疯了之前死了,恐怕还能留得几分清白在人间。”
倒是从未听说过景献帝有疯病,不过他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也的确像是有疯病才做得出来。
于是他们又开始围绕着这个“疯”不断举例作证,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司怀昀已经走了。
关于江南祸乱,司怀昀陆陆续续搜集了些消息。
这事时常发生在郊外的一个庄子上,“撞鬼”了的大多是晚归的樵夫或者路过的商贩,据他们描述,那群东西青面獠牙,逮着他们就是一通抢。
他们原以为是山贼,可那些东西抢完后就开始举行一种奇异的仪式,口中念念着要将这些东西供奉给他们的妖王鬼王什么玩意的,偶尔还会抓几个人去献祭,吓得他们魂不附体。
有趣的是,商贩们都会找到一个极为恰好的机会脱逃,不久后就会有东西追过来。不过只要等到天亮,那些东西就不敢再追了,所以他们才得以逃出生天。
司怀昀觉得不对劲:“都逃出来了,也真够凑巧。”
百里落天只能想到一种原因:“无用之徒。”
“……”司怀昀不指望他的木头脑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只不过更有可能,是故意的。”
百里落天不懂这些,所以不再言语。
司怀昀收起卷宗,道:“走,现在就去那庄子上看看。”
此时月亮已然西沉,这片地方荒郊野岭,风吹过时千万片树叶一齐嗡嗡作响,夏夜蝉鸣喧闹,周边凉风渐起,让路过者略有寒意,似乎是要下雨了。
就在这一片诡异中,司怀昀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到了这庄子附近。
这宝马名叫季哲流光,雪白的毛发在微若的光下宛若流光飞舞,故得此名。
马鞍上挂着两卷书,眼见着是个书生。他腰间系一块佩玉,身着如今江南最为时新的青衣长袍,刺绣精美得宛若活物。就差把“我有钱”写在脑门上。
他独身一人骑着马,急匆匆的,好像在趁着夜色赶路。
前面不远便是山冈关,他只需骑行两刻钟便到了。
就这么一块手无缚鸡之力的肥羊,自然不可能会放过他。
周边突然传来低低的呜咽声,忽而吹来一阵狂风,一个黑影突然在面前闪过,司怀昀勒住马停下。
从丛林中陆陆续续钻出来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如果不是司怀昀修炼过一些术法,视力过人,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恐怕看不见那些东西身上劣质的伪装,他们发着怪叫,路也走不好,趔趄着包围了他。
司怀昀哼笑一声:“装神弄鬼。”
百里落天在他身侧凭空出现,四周出现若隐若现的暗卫包围了他们。
周边那群“鬼”显然被面前这俩比他们更加诡异的东西吓着了,忽而怪叫着:“见鬼啦!”就要跑。
司怀昀觉得好笑,突然双眼一凝,他掀开自己的袖子,他手腕上居然有个印记,乍一看像是胡乱的涂鸦般。
此时那手腕上的印记这会儿在黑暗中发出微若的光芒,还有丝丝烫意。
司怀昀的双眼迅速扫过这周围所有的人,厉声道:“全部活捉!不许放跑一个!”
话音一落,四周暗卫伙同百里落天拿着一条绳子,将他们像串蚂蚱一样串起来,随后拖到了他们举行仪式的庄子中。
这庄子里排放着一些棺材尸冢,抹成大花脸伸爪子挠人的纸人,七七八八的堆成一块装模做样。
这些人本就不是些有骨气的,所以只要稍微威逼一下就全都招供了。
这是一伙山贼在作祟,因为司怀昀早已在前几个地方打压了一批仗着天高皇帝远自立土皇帝的,怕是名声早就传了过来。
他们看着有人查,不想着停手,反而自觉聪明的想出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