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中枯枝落叶,一片湿意,池水里荷叶已老,尽是萧瑟。月渡不想有人进来——大步跨行,身侧佩剑,竟是离家多日的使君。
“使君。”她急忙撑伞过去。
卫翕抬手避开,零星几滴雨,哪里需要伞。
“夫人为何这时来观中?”
“我也不甚清楚,听嬷嬷讲好像夜里睡不好,便想来拜一拜。”
睡不好?卫翕蹙眉,两三步上了台阶。“如今在何处?”
“在文昌殿。”
扶光听了信,搁下笔,牌位上的字已勾好。她是来给十娘立牌位的,这事耽搁了多时。
“七娘,可要我去迎一迎?”
月渡已经回来道:“使君去了朝元殿。”
新立的牌位要叫观里的真人做法四十九天才好请去朝元殿。
扶光将牌位交给真人,走到殿外,正遇上卫翕从朝元殿出来。
两人不动声色过了眉眼。阶下蓄了水,扶光提着裙摆缓缓走下来。
“使君那边的事都办妥了?”她见他走的急,势必不是小事。
卫翕沉吟一声,见她靠近了便也往前去。二人始终维持一步之距,到了主殿,扶光要求进殿拜一拜再离开。卫翕不置可否,随她进去。
“怎么这时来?”
扶光听他突然一问有些发愣,实在是见他冷淡,答道:“这时人少些。”
卫翕嗯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归家后,卫翕先去了自己院子。
赵符生候着,拜见后忍不住道:“夫人生辰,使君特赶着今日回来的罢。”
“生辰?”卫翕脱了外袍,有些诧异地看他。
“使君不知?今日夫人生辰呀。早几日各家便送了礼来,本来说要办宴会,可天不好便作罢了。”他接过他脱下的外袍,抖了抖搭在一旁木架上。“不过小郎君和姑娘都兴冲冲地要给夫人过生辰呢。”
卫翕哦了一声。“这些日子都好?”
“好着呢,夫人与大夫人都客气的很。”他想着杨二娘子的事已解决了,便没有多说。
卫翕去了三善堂,晚膳时长春特意做一桌灵武的菜。主食是胡饼,烤了一只小羊羔,点心是糜子糕,又拿酸酪伴野菜。
“三郎多吃些,我记得你以前一个人就能吃掉半只羊。就是这羊到底比不上灵武的滩羊肉,做法也不同。我们那儿是炖的,这儿是烤。也就是这儿的羊肉膻味大,才要如此。”
“已经很好了,姑姑的手艺做梦都想。”卫翕把羊肉卷进胡饼里,再添一勺酸酪野菜。“我还惦记姑姑做的羊肉饼。”
“这个简单,我明日就摊来。”
她给他添上一碗羊肉汤,清褐的汤汁,飘着葱花末,一口喝下去,出一身汗,痛快极了。
“今日萧氏生辰,你不过去?”崔氏递过来一句,叫长春忍不住想拉她。孩子吃的好好的,提这些做什么。
卫翕咽下一口饼,慢吞吞道:“自然要去,这不是先来陪母亲。”
“我倒是要你陪。”虽这样说,但崔氏到底舒服了不少。她不是见了他就要吵的。
瞧见他臂上一道破口,她坐近些,叫长春拿了针线来。“你身边的人真是粗心的很,要是穿到外头去不让人笑话。”
卫翕略看了一眼。“我们在外面每天骑马练兵的,没什么。母亲不吃了?这些回头等我脱下来再补就是。”
“缝几针的事,你回头又要忘了。”崔氏对着针线,一时穿不进去。卫翕接过来,几下穿进去。
“我这眼睛是越来越不行了。”
“多吃些红糜子,明目。这些事以后少做。”卫翕怔了一瞬,低头去吃。
崔氏说:“我是年纪大了,只会越来越差。”长春拿了一盏灯在边上,她两根手指对着布料,穿针引线动作很快。剪了余线,她细细展了展布,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母亲。”
“你今日急着回来,是为了萧氏罢。”
卫翕就知道会有这遭。“凑巧罢了。”
崔氏显然不信,却也不像先前恼怒。“你走之后,我与萧氏简单聊过。她对你绝没有那些心思,说日后寻机便会离开。”
卫翕敛目沉默,长春碰一下崔氏手臂,叫她别讲了。
“你心悦她,可总要别人愿意。我看她先前经历也是可怜,都不是自己的意愿,你莫要糊涂,倒与那些人一样做派了。”
崔氏点到即止。卫翕却有些难堪,这难堪叫手里的肉也不香了,又没有转移的办法,只能拼命往嘴里塞,好叫自己有点事做。
他吃撑了,告退出来。杨绾在屋檐下等他。
“我听说今日是夫人生辰,便做了些糕点,劳使君替我送去。”
卫翕接过来,说:“你有心了,怎么不自己送去。”
“我胆子小,怕礼数不周。”她垂着头讷讷道。
卫翕嗯了一声。“她待人宽厚,你不必如此害怕。”他对杨绾实在没什么印象,早年听她姐姐讲是家中娇惯的小女儿,不过经历家变,胆小些也是常事。
“我将你姐姐的牌位放在太清观,你若想祭拜,可以过去。”
她怔了片刻,眼中盈泪,屈膝道:“多谢使君。”
扶光院中,婢子见了他来,急忙去里面报信。还没走进,便听见里面孩子的笑声。窗影子上,一个小人叠在另一个人身上。他猜到些,进屋一看,果然如此。
崔道恒见了救星,喜道:“表叔怎么才来。快,你去缠表叔去,你个皮猴子。”
阿迦呲溜一下就从他背上下来,跑到卫翕跟前。
“今日是夫人过生辰呢,使君迟到了。”她笑着控诉他。
卫翕一把将她抱起。“我多日未归,要先去母亲跟前拜见啊。这是礼数。”
“这是给夫人的生辰礼么?”
她指的正是杨绾叫他带来的食匣。
卫翕一时有些尴尬。“是杨二娘托我带来的,贺你生辰。”
月渡接过来放在桌上,阿迦还不知道,单纯道:“二娘子做糕点可好了,我吃过几次。”
“多谢她。”扶光轻声道。
匣子里摆了两种糕点,一种是龙凤糕,还有一种是樱桃毕罗,都是长安时兴的糕点,这儿少见。
月渡怕阿迦吃多了,各掰了半块,叫她和崔道恒去分。
她吃着里头甜滋滋的果馅,突然就歪头道:“这是二娘子送的,使君的呢?”
卫翕反问她:“那你呢,你送了什么?”
“我做了一碗长寿面,叫师兄同我一道做的。”这是在灵山上的习惯,每次过生辰,师父都会给她做一碗面。
她来了劲,扬着一张笑脸贴着他,吃的却是乱七八糟。卫翕拿帕子给她擦嘴,夸道:“有心了,下次我过生辰,给我也做一碗。”
柳娘道:“使君可用过晚膳了?可还要再吃些?”
卫翕摆手,进来时就见这儿也有一只烤羊,想是母亲派人送的,如今见了就腻味。柳娘便只给他倒了酒。
崔道恒说:“黎部的耶律蒙来拿过一次药,又送了我一条金腰带,我都不敢拿,劳烦表叔替我还回去。”
卫翕道:“他给你你便拿着,想是日后要经常麻烦你。看样子那药很是有效。”
“是师父的方子好。不过是药三分毒,他祖母心火烧,我上次见草原上有许多旱金莲,平常采来泡茶喝就很好。表叔,叛乱以来,燕山参蓍不入民间,我想去采一些来。”
这事,他已想了多时。
“城中药商处买一些来不行么?”
“这不大一样,需要知道药材的生长习性,位置,亲采的自然是不同。”
卫翕还是忧虑。“天渐寒,你自己去山林间总不叫人放心。”
“灵山上都是雪,我都习惯了。”
卫翕见他如此,有些无奈。“你容我在想想,便是要去,也要计划周全。”
崔道恒同阿迦离开,柳娘送他们出去,月渡小心退到外面,屋里一下就静了许多。
卫翕转着酒杯,几番下来搁下,直接去了卧房。
扶光转头,隔着帘帐,望见他脱衣,随后躺下。她一手托腮,看着杯中紫红色的酒液出神。
月渡听不见声音,难免觑进来,见使君竟丢下夫人直接歇息了,心中惊愕。
须臾,扶光饮下杯中酒,便也进去了。
卫翕察觉到动静,闭眼假寐。她解下帐子,坐进来,曲起腿,蹭到他的。
“使君生我气?”
卫翕这才睁眼,有些被吓到。
扶光就跪坐在里侧,凝睇着他。
“没有。”
扶光只管看他,没再开口。一日未有言语,她再迟钝也不会察觉不到。只是不明白究竟哪里得罪了他。
卫翕目光在她单薄的衣裙上扫过,眉心微蹙。
“你先躺下。”
“使君不妨有话直说。”
她微扬着下巴,依旧是往日的平静,显得她只是想弄明白原因,为此有些困惑罢了,却叫他越发恼怒。
她平时不是极聪慧,怎么这时就不明白了。
冻死她好了,与他何干。
他与她又不是真的夫妻,管她作甚。
随后猛地起身将自己的被子裹在她身上,冷声道:“这不是你期望的么。”
扶光被他两只手牢牢缚着,还被推了一把,有些歪倒着,眼睛却是不解地看着他。
这将他衬托的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卫翕有些意兴阑珊,问道:“我母亲可有冒犯你?”
“自然没有。”
他问的多余。她们二人都是体面人,想做不出什么叫人难堪的事。
这里头难堪的人只有他罢了。
“她只是有些担心你。我与她说清楚了,她也能放心。”
你看,果然如此。
卫翕鼻腔里哼了一声,很轻微的谑声。“那你何时离开?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
扶光稍愣。
“你不是告诉她时机成熟便会离开。”
“使君着急了?”
“不。我只是觉得我已带你离开长安,你若是因为顾忌我不愿护你,或许你想叫我做谢二郎一样的事,他护你的家产,我护你的安危。你帮我这些,是想叫我如此罢。其实可以摊开讲的,不必那么复杂。”
“复杂?使君指的哪些?”
卫翕抿唇,对上她乌黑的眼珠。
那双眼睛是藏在冰面下的暗流。你会以为里面有许多许多的泪水,不自觉便要怜惜,可看久了,才知道是不屑和冷漠。
“没什么。”他移开视线,想着是不是还是离开的好。这戏不做也罢。
扶光却明白了,弯着唇,眼睛也是笑模样。
“有何不好说的?使君以为我自荐枕席是为了多些筹码。”
她轻飘飘的话叫他脸色愈发难看。
“只是使君为何要生怒?难道使君想与我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卫翕不敢回答,因知道后面等他的不会是好话。
“使君不必妄自菲薄,使君体魄健壮,那事上也甚是温柔,我没有不愿的。男女之事本就是如此,你情我愿,共赴巫山,不然这长久的日子岂不难熬。”
“你将我当做什么?男宠么。”卫翕先是震惊,随即咬牙切齿。“你若觉得难熬,自可以去寻想满足你的,别扯上我!我与你不同!”
扶光瞥他一眼,推开身上的被子,自顾躺下。
有些讥嘲的声音传来。
“不同?使君装什么,你不得趣么。你心里记挂杨氏不也同我颠鸾倒凤,有何资格鄙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