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楼梯间，只有手机屏幕的光亮着。

江自鸣手指滑动，将那条投稿又看了一遍。

“我们不是一个专业的”、“我喜欢的一个男生”、“都是女生”……

她着重盯着这些字眼看了片刻，微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多久，退出图片模式，手指向下滑动，来到评论区。

表白墙下午四点多发布了这条投稿，两三分钟后，出现了第一条评论，留言猜测文中的男生到底是谁。

这条评论就像点燃了导火索一般，吸引了不少回复，而接下来的评论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这代表着同一时间有更多的人关注到了这件事，评论区叠起高楼，聚焦的话题也从“这人喜欢的男生到底是谁”，转向“我好像也见过这个女生”。

一个“我知道这个女生是谁了”的评论下，有几十个人在追着吃瓜。

江自鸣打了个寒战，感觉全身像过电一般，泛起细密的疼痒。

她回想起自己上楼时遇见的几个女生，原来当时不是她的错觉，她们真的在看她。

如果生活是场壮阔的舞台剧，那么江自鸣只是角落边缘最不起眼的npc，习惯了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为别人的鲜花与眼泪而鼓掌。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站在聚光灯下的一天。

江自鸣无所适从。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但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江自鸣深呼吸几次，稳住心神，接着往下看。

还好，在一群求吃瓜与指点江山的评论中，也有一些理智的声音，虽然为数不多，但也叫江自鸣感到一些安慰。

这些人指责这个投稿的人没事找事，认为这种行为就相当于网暴，呼吁表白墙赶快删除。

显而易见，表白墙并没有采纳她的意见。现在已经晚上八点钟，事件发酵了将近四个钟头，从评论数来看，热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上半学期学长学姐之间的爱恨情仇。

越往下翻，评论区越像一锅大杂烩，说什么的都有。几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是江自鸣的几个舍友。她们在评论区和几个言语过激的吵了起来。

其中丁瑞雪最为激动，这样一个可爱的女生，被气得一分钟内连回了对面十三条。

江自鸣有点想笑。

“你还好吗？”邵旭北的声音从手机话筒中传出来，有些失真。

江自鸣回过神来，反问：“为什么不好？”

这样的反应有些让邵旭北出乎意料。

“我还以为你会想找个角落哭一下呢。”

“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哭？”

“被冤枉了也很值得哭一哭。”

“我不，”江自鸣说，眼泪很珍贵，“我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事情掉眼泪。”

邵旭北听着她声音里传来的倔强，叹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那条投稿明显是有备而来，一上来先是指名道姓某某专业，接着描述指向性十分强烈的个人特征，让人不得不联想到邵旭北，最后才带出江自鸣，堪称精准定位。

江自鸣本人太不起眼，哪怕每天擦肩而过，能记住她的人也屈指可数。如果没有邵旭北，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联想到她身上。

江自鸣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在冰冷的瓷砖地上画圈儿：“不是你啊，投稿的那个人本来就讨厌我，你只是定位到我的锚点。”

电话里停顿了一下：“很聪明嘛，小江同学。”

“那接下来呢？你想怎么做？”

指尖被带走了一部分的温度，变得冰凉。

江自鸣说：“……什么也不做。”

楼梯间里一时静了，江自鸣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良久，邵旭北说：“今天上午不该敲你脑袋，把人打傻了。”

江自鸣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乐出声。这没心没肺的笑声隔着网线传到另一边，跳进邵旭北耳朵里。他突然又觉得后悔，后悔当时没多敲两下。

真是……邵旭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都快急到脑袋冒烟儿了，而另一个人还傻乎乎地乐呵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种事情越关注，反而会闹得越大，如果放着不管，明天一早起来，可能就没多少人记得了。”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邵旭北同样也在翻着评论区，很多话不堪入耳，大学生是一个很矛盾的群体，介于未成熟与成熟之间，这时就像他们人生的分水岭，接触到什么样的教育与信息，将来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评论区足以选入文化人类学研究的样本，从每个人的发言，能追溯到影响其思考的网络碎片。

有一看“舔狗”这两个字就开始精神高潮的，追着每一个替江自鸣说话的人评论“原来这里也有一个潜在舔狗，兄弟们快上”；

也有一些酸溜溜地说“高富帅就是好，一分不掏就有免费的……”，下面有人追着评论“免费的什么你说呀”、“这样的女的给你你要不要”，在“不要”的后面跟着一水儿的“+1”。

邵旭北忍不住捏紧了手机，眼底泛起浓厚的戾气。

“我们报警，”邵旭北冷静地说，“把这个投稿污蔑你我的人，还有在下面发表人身攻击评论的人，全都送上法院。”

江自鸣像被按下暂停键，整个人停顿了几秒，“我觉得，没必要闹这么大吧。”

她说话间慢吞吞的，明显是不太情愿。

邵旭北皱着眉，看看手机，感觉说话的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为什么？”他柔声问道。现在还能这样和颜悦色，邵旭北都有些佩服自己，“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别管评论区说什么……”

江自鸣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冷静得过了头：“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是真的。我们可以联系表白墙，让他把这条说说删了就行，没必要闹那么大……”

闹那么大？闹多么大？会有举报林信这件事大吗？

邵旭北直截了当：“不行，这件事不光涉及到了你，也关系到了我的名誉。”

这倒确实，很多人在评论下把邵旭北猜出来了，可能是因为他确实在这一届新生中太过出挑，就算他不参加社团活动，也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还是有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成为了表白墙的常客，连带着经常跟他在一起的江自鸣也被人眼熟。

可以说，如果这次投稿不是带了他的名字，恐怕也会像之前一些吐槽一样，飞快沉下去，泛不起什么水花。

江自鸣闷闷地：“那就照你说的去做好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邵旭北本想就此冷酷地挂断电话，可他该死的非常在意：“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呀，”江自鸣似乎在短暂的时间内迅速恢复了平常的状态，就好像她不是被网暴的当事人，“其实一开始还是有些害怕的，现在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事情了，不管他们之前对我了不了解，在看到这个投稿之后，心里难免会对我留下一个不好的初印象，可能会把我当作一个笑谈、一个乐子，也可能会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未来就算我做了什么好事，一提到我，别人先想到的或许也是‘原来这个人就是当初的那个舔狗’……”

这不是想的很明白吗？

邵旭北的负面情绪缓解了一部分，“然后呢？”

“然后我看了评论区，意识到，很多人根本不在意我是谁。不管是王自鸣、刘自鸣，他们都会留下这样的评论。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可以肆意发泄的出气筒，一个承担自己恶意的载体……”

邵旭北听明白了。

他理解，却不赞同：“你在强行把自己与这件事剥离，好像你不在意，他们侮辱的那个人就不是你。可是现实并不是这样，他们肆意辱骂你的行为，已经确切对你的名誉、隐私、尊严造成了伤害。你不该这样无端承受别人的恶意。”

停顿片刻，邵旭北像是难以忍耐：“我也不能任由别人伤害你。”

他无法眼睁睁地就这样看着，一群不相干的人正在肆意污蔑江自鸣，而他却什么都不做。

“我知道的，”像是有个温柔的大手在头顶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江自鸣微笑着，决定要把这一刻放进自己的人生保险箱，等她开始走马灯的时候一定要拿出来回顾一遍。

她轻轻说：“可是我不在乎，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可是我在乎。”

邵旭北觉得心尖上像扎了根刺。

“我只在乎你，”江自鸣说，“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些事情不开心。”

邵旭北……

邵旭北熄火了。

上一秒冷酷，下一秒妥协的邵旭北还想挽救一下：“倒也没有那么不开心……只是不能就这么让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要不然将来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会有人对江自鸣怀着恶意的揣测。

“当然不能就这么过去，我们可以先去联系表白墙，”江自鸣条分缕析，“如果是当事人的要求，他应该会删除这条投稿，然后咱们到时候再看情况，要不要发一条表白墙澄清一下。”

江自鸣接着补充道：“但是我的想法是不要，这种事情越是关注，传播量就越广，大家都爱看热闹，如果没有后续的话，大家很快就会忘记了，就像路边看到有人昏倒了，一个星期半个月内可能还会有人记得是谁，但时间再长一点，谁还能记得住呢？”

这样未免太简单了一点，一口气憋在邵旭北喉间，让他觉得怎么都咽不下去。

“最可恨的还是投稿的那个人，”邵旭北转变目标，“放过别人也可以，始作俑者必须得抓到。”

又是长久的沉默。

江自鸣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觉得，咱们很有可能抓不到这个人，她用来投稿应该也是小号，再往下查也很难查……”

“怎么会？”邵旭北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他仍维持着之前的语气：“现在科技手段很高明啊，花点钱请人查一下对方的ip地址也不是什么难事。”

“啊……”江自鸣顾不上画圈了，“那要花很多钱吧……”

“没事，我也有朋友技术很好，可以友情帮忙。”

“那岂不是会欠人家的人情？”

“朋友之间哪有这一说？就像你我之间，我绝不能看你受欺负，不找出这个人来不罢休。”

他的话斩钉截铁，听起来没有一点儿回转的余地了。

“邵哥谢谢你，”江自鸣听起来心软得不像话，“但是我觉得……那个人肯定也是因为喜欢你才会这么做，要不就给他一次机会吧，如果还有……”

邵旭北冷不丁地打断了她，眼睛微眯，似乎能虚空望见江自鸣因为心虚而躲闪的眼神。

“小江同学，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