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檐并不愤怒。
与绝大多数被拐来圈养之后,才尝到被强者凌驾支配一切,随意处置的滋味的人不同,他从来生存的每一天,都被皮鞋踩着脑袋。
强权者与无能者,压迫与被压迫,从他出生就根植心里。
他不愤怒,也不怨恨。
他只会等。
活着,等待。
不知道谁会先死,但是或许有那么个的时机,适合出手。
就好像海蛇,鬼鼬,还有无比强大的苏铁。
他静静看着胡蜂洒脱的背影。
那时曾经出色的几个残忍猎手,死得只剩下这一个。
再等等吧。
尽管这也是一种无趣的,不精彩的生存方式。
……
项檐来到山上的独栋别墅,见到了袁珂。
她应当从卫旻口中知道自己的父亲的噩耗,眼睛还是红肿的,精神明显变差许多。
见到项檐,她倒是打起精神,说:“还好,他们确实没骗我,你没事。”
真诚的,善良的目光,打量之后,就放下心来。
卫旻说,在交涉请求她帮忙找出父亲收藏资料的地方时,她提出要与项檐见一面,确认他的安危。
的确,亲眼见到才能确认很多事情。
此刻项檐意识到,这个年轻女孩居然真的只是在担心他。
“是啊,”项檐点点头,“因为我赢了。”
他听见了她的话。
并且给予回应。
这话让袁珂想起他那一通离谱的发言,那位可怕的黑-帮老婆,不由得牵动嘴角,笑了笑。
以往觉得平常普通的生活,都有些遥远了。
稍松缓的眉眼又蒙上一层忧郁,袁珂感伤的时候,听见他说:
“你的车没了。”
“我的老板赔给你了吗?”
“嗯……”袁珂点点头。
“卫董事长有说全力保住残骸来修复,另外补偿我全系列的,但,我不需要了。”
那辆车,是三年前爸爸送她的20岁生日礼物。
想到这,她的鼻子又发酸了。
“车没了,是我造成的。”
项檐从口袋里掏出东西,递给她:“我只拿了这个,很抱歉。”
私人的车就是第二个房间,人的很多喜好和习惯都会复刻在里面。
在坐进去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她很喜爱且用心地使用着那辆车,精心地装饰到每个角落。
但项檐不是个会愧疚的人。
在他的衡量标准里,再来十次也会干一样的事情。
不过,比起最初,到底还是学了些处事的手段。
袁珂看见,他的掌心躺着那个熟悉的长方糖果盒。
彩漆脱落,橙子图案也花得不行,露出原本的铁皮模样,显然年代久远了。
外壳贴着很多张大头贴,花里胡哨的。
有她,有妈妈。
还有爸爸……
袁珂笑了一声。
又哽咽,啜泣起来。
被这小小的东西触动情绪开关,难以克制地,哭出了声。
“不、”
“谢谢你,救了我……”
她双手捧着糖果盒,泪水在眼眶不断掉下,很是难过。
悄悄藏在书架后面的宋亚楠忍不住走过来,揽着她的肩膀,心疼地小声安慰。
她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却不得不忍痛承受下来这残酷的结果。
“爸爸说、他在做好事,亚楠、”
“呜,没错的,叔叔一直都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肯定没错的!”
两个女孩像失去了家园的小动物,依偎在一起。
袁珂哭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将这一波情绪熬过去,逐渐平复下来。
项檐一直没说话,站在原地很安静。
等她想起还有他的存在,抬头正眼望去,他站在背光处近乎是一身黑。
那神情,既没有寻常感同身受的共情与安慰,也没有事不关己的不耐烦。
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或许是出于体贴,并没有看着她们,却又在袁珂看过去的时候,适时地对上她的视线。
此时袁珂才发觉,仅仅只是换了个颜色的衣服,他就给人一种相当陌生的感觉,压迫感十足。
“抱歉,我情绪失控了。”她说。
“能理解。”
“谢谢你,帮我留下它,这个,”她的声音还有些不稳,说:“对我很重要。”
“可以请你帮我告诉卫董事长吗?我愿意告诉他……”
饱经泪水洗刷的眼睛,压抑着复杂的悲伤,认真地看着他。
“我,相信他了。”
项檐离开的时候,太阳斜照着,就要落山。
佣人井然有序地准备晚饭,保镖在换班。
而卫旻,就在庭院里。
他坐在轮椅上,望着晚风吹拂过的花园,左边的蓝牙耳机还在正常工作。
项檐把话转告过去。
“好,我明白了。”
卫旻打电话安排人去做事。
简练,清晰。
虽然是与自己性命攸关,抓住关键性证据的契机,但他既没有喜出望外,也没有火急火燎的急躁。
走私运毒的事情已经纠缠了很久,其中牵涉到的人物太多,随着深挖下去,压力和阻挠愈发加剧。
报复手段层出不穷,卫旻难免心力交瘁。
说完之后,两人仍在原处,一时没有说话。
袁珂和宋亚楠都被安排出去,转由警方的庇护,卫旻始终没有放松,依旧派人严密地保护她们。
山腰上的别墅,庭院辽广开阔。
利用坡度优势,使得眼前视野毫无阻拦,观赏日落星辰,还有山下绵延的梨树枫树都是极佳。
天空中橙红与深蓝嵌合,有稀疏的星点亮起。
晚上两人坐在一起,久违地围着方桌吃了顿饭。
卫旻给他夹肉,自己情绪不高但没忘记一口饭一口菜,细嚼慢咽吃下去。
那种心情不好就吃不下饭的状态,不能出现在项檐面前。
他见不得食物白费,是真的会硬塞硬灌。
很大程度上因为曾经被他震慑过,卫旻无论多忙都会记得规律吃饭,所以至今脾胃都很健康。
今天餐桌上多了一道新鲜送来的雪蟹,卫旻尝了两口,又挑开提前破壳处理的蟹腿肉,给项檐夹去。雪白细腻的肉质纤维表层,被天然的橘红色薄薄包裹,对视觉都很友好。
只不过落在不懂得欣赏的人碗里,只有囫囵被吃的命运。
项檐没有这条纤细审美神经。
雪蟹摆盘很漂亮,利用肉质的渐变色摆出枫叶的模样,每条腿都提前剥壳处理,只留螯肢的尖尖一点硬壳。
卫旻记性好。
带壳的食物属于项檐选择优先级的最底层,等吃到的时候只会连壳一起嚼。
他自己兴致不高,似有忧思挂怀,但一边把所有雪蟹的腿肉都剥干净放在盘子里,放上顶级肥美的蟹膏,轻轻安置在项檐手边。
沉默的时间过长了。
也许是自己的情感表达麻木钝感的原因,项檐很多时候都喜欢旁观卫旻的情绪。
可以愤怒,可以恐惧,可以痛苦,但并不乐见于死气沉沉的卫旻。
完整健全,稳定的精神对项檐来说更有吸引力。
“她没骂你。”
对着寡言的卫旻,项檐突然来了一句。
没管被吸引看过来的卫旻是什么情绪,自说自话:
“家教好,面对我都还有好脸色,没有怨恨。”
“说明父母教育好,理念相通,能够明白选择的理由。”
看了卫旻一眼,他说:
“这不是两三天的冲动就能决定的事情,亲人丧命她不骂你已经说明了作为父女她知情。知道放弃抽身的退路也要豁出命去做,说明能换回的价值远超这个代价。”
“别非得每次挨两下才放心。”
此时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的卫旻神情错愕,透露出明显的惊诧。
似乎觉得会开解人情绪的项檐,很是陌生。
尽管,这完全是简单粗糙到可以称之为野蛮的逻辑,换个人来说就像为自己开脱了。
但,事实如此。
袁国益备受良心煎熬多年,一直在暗中搜集罪证。
卫旻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虽然疲惫消瘦了很多,但双眼神采坚定,决然不回头。
人活于世,时刻承担着每个抉择带来的结果,卫旻并不后悔。
袁国益或许同样不后悔,但牵连无辜,尤其是挚爱的亲人……没有家人可牵挂的卫旻不允许自己轻飘飘地以己度人,故而钻了牛角尖。
为了自己心安,他确实希望袁珂能发泄出来。
无辜的、年轻的女孩人生骤变,哪怕如同其他人对他冷眼、唾弃、咒骂乃至歇斯底里地报复也好,而不是像这样,唯有无限哀痛,却依然澄澈的眼神。
也许是见卫旻仍有挣扎,项檐的话就没有结束。
“她做出一样的选择,认可的是她爸爸的目标,如果否定了,才是真正的痛苦。”
在情绪处理这方面,项檐是真的脱离常人太久,可也因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所以把人从情感乱麻中揪出来的方式格外直接。
“面对你的方式她已经选完了,你该做的不是停留在原地等她扭头回来扇你巴掌,而是完成你的事情,将抵进去的命发挥最大价值,让她确信,并且永远为自己父亲自豪。”
有理解,没有共情。
给解决,但很强硬。
恰好,卫旻同样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他人的恶意与阻挠,鄙夷厌恨从不会成为绊脚石,只是面对理解和宽恕,反而踌躇起来。
眼眸半垂,有所触动,情绪终于直白流淌出来。
“嗯。”
项檐的饭量很大,吃得又快又干净。
经过刚才那番话,卫旻不经意表露的凝重消散,精神完全集中在眼下。
他仍惊讶于项檐能说出那样的话。
卫旻明白项檐其实并不是所谓的情感缺失,而是习惯漠视。
喜怒哀乐对于他来说就像废纸,抽到了也只会当做垃圾扔掉,不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过去,他几乎不会被情绪左右动摇。
对比来说,如今仿佛有了人情味。
“你刚才说得很好,反而是我画地为牢,把自己绊住了。”虽然隔了一会儿,卫旻没有忘记给予正向反馈:
“阿檐,谢谢你。”
柔和的暖色灯光,将他的眼眸染得极为温润和煦。
印刻入漆黑的双眼,一时间,与深藏在项檐久远记忆深处的画面重合。
——贫穷拥挤的背景,破旧的红砖铁皮房屋檐,雨水连成水幕,模糊了那干净整洁,白得突出的身影。
仰望的侧脸,年轻,毫无阴霾。
其实是比性吸引,要更加揪着心脏不放的感觉。
很遥远,但只一眼,就让他再也无法移开双眼。
“我想亲你。”
猝不及防的要求,起码认真执行了卫旻私密空间以外要征求同意的条件。
卫旻先是怔住,些许讶异之后,说:“那我……”
他想说那我去漱个口。
但项檐刚说完,权当通知了,起身弯腰隔着桌子,伸手抬起卫旻的脸,说亲就亲。
阴影和压迫感覆盖,呼气与嘴唇一同碾压而下,仿佛巡视领地的猛兽。
往日所经之地,都要被好一阵攫取掠夺,花草蹂躏得凌乱直不起腰来。
可今天的‘它’,格外不同。
没有强势地入侵,乱闯,没有喘不过气的长久濡湿,没有近乎吞噬地吮吸啃咬……
只轻轻地,抿了抿。
盖下一个浅吻,就离开了。
留下没反应过来卫旻。
听着错乱的心声,久久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