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
医疗监测仪器有规律的提示声,输液滴落的动静,都好像盖了层膜。
项檐靠在医疗床上,接过第5个苹果。
苹果一口下去,咔滋咔滋,清脆多汁。
床边桌上的果篮里全是还挂着水珠的新鲜青苹果,个个比拳头大,堆成小山,连果梗的断面都绿生生的。
卫旻又拿来一只削皮。
私人医疗设施,有着最为顶尖齐全的器械。
项檐身中两枪,全身二十多处刀伤,最深的那刀几乎砍断他的手掌,腰侧被棱刺穿插,好险没碰到脏器。
体内有高浓度的毒气残留,在这种情况下还受了高压电伤。
两眼晶状体组织结构被破坏,蛋白发生变性,造成混浊,引起白内障短暂失明。
整个医疗精英专家团队抢救了一夜。
外伤还是其次,内部损伤才是让人心惊肉跳。
他全身脱氧脱水、失血过多。
中枢神经系统功能紊乱,肾上腺素超异常分泌导致血液流速极快,还有阵发性室上性心动过速,心率甚至达到恐怖的220次每分钟,维持了4个小时。
器官崩坏与过荷的程度,无论哪一项,都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
可他还是能活。
不仅能活,还在短短11小时之后苏醒过来,朝卫旻伸手。
手头第6个没削好,项檐等得百无聊赖,干脆把挂在卫旻手背那条苹果皮扯断,塞进嘴里吃了。
6条苹果皮,没有一条能完整从头削到尾的。
卫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情绪依然很稳定。
“为什么不开枪。”
两人面对面坐一个多小时,一句话没说。
跟项檐熬耐力是个愚蠢的选择,这世上大概没几个人能赢他。
于是卫旻先开口,谈起他昏迷前在海滩边的事情。
“你从来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平淡的语气像随口谈天。
“嗯。”
项檐的回答更随便。
“下次。”
……
伸手去拿来卫旻刚削好的苹果,但话题没有掉到地上,项檐咔嚓咔嚓嚼着果肉,说:
“想打爆他的头,突然看见他以前的样子,可能是毒出幻觉了。人,总会发点神经的。”
“就这一次了。”
像是解释,像是自白。
那一刻对蜈蚣的杀意如此炽盛,现在倒没有什么懊悔的意思。
“你保护住袁国益的女儿,本来已经足够。”
卫旻继续拿苹果,说:
“横生枝节,主动迎击,不符合你的作风。”
言下之意,为什么非要跟那些越南帮起冲突。
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一旦嗅到金钱利益的气味就像成群的蚂蟥一样接连不断缠上来的恶棍,被这些人缠上很大程度上比跟□□打交道要凶险得多。
“是有点过节。”
两人之间从来是人情世故通透,处事缜密的卫旻负责主动沟通,今天他却反常沉默许久,细想讲的话也态度模糊。
项檐这会儿终于意识过来。
“你感兴趣?”
项檐是个绝对行动派的思维。
做了,就代表听到,同意了。
早几年沟通率极低,让人怀疑他的语言中枢是不是彻底萎缩。
对于过往他丝毫没有分享欲,也不会主动去问卫旻的从前。
不过最近两年,似乎卫旻对他的底细挺感兴趣。
摸底细,在项檐认知里是找出要害的步骤。
“看到他想起来一些事情,跟你也有关系,你感兴趣我就告诉你。”没等卫旻说什么,他反而来了些兴致,语言中枢正常启动:
“他们帮派老巢在东南亚也干贩卖人口和器官的生意,你知道我多少钱吗?”
项檐说着,不忘让他参与话题。
“多少?”卫旻保持削皮节奏,稍思忖,猜测:“或许,十万塔币?”
项檐没忍住,咧咧嘴。
十万塔币折合华国币两千块钱,他还真给面子。
“搭货白送的。”
“二十几个凑堆卖,蜈蚣也在,三天就死了大半。”
卫旻原本放在手中苹果上的视线,移到项檐的身体上。
他上身赤-裸,腰间缠着绷带,双臂和肩膀缠着药布和固定贴,不见昨天浑身被血浇透的模样。
但胸膛那道贯穿腹部的十字裂痕不论几次见到都那么狰狞。
“这个,他下过手?”卫旻问。
项檐曾经提过,他被开膛的事。
几个人摁着,生生把他肚皮切开,内脏都流了出来。
能活着就是个奇迹。
光是触目就如此惊心,卫旻难以想象那是怎么样的痛苦。
“嗯。”
估计是激素不正常的影响,项檐情绪比平常亢奋,咽下口中的苹果,喉结滑动,说:
“他躲在草堆里看得挺开心。”
因为昏迷中经过大量记忆的冲刷,昨日的凶险对他来说已经有些恍如隔世。
“我也没那么无聊去玩什么死亡斗兽场,本来打算处理干净的,没料到蜈蚣掺和在里边。”
“他,从以前就很麻烦。”
越南帮都是一根筋的神经病,杀不干净后续就会源源不断杀回来。
袁珂被那些人缠上,下场只会很惨,卫旻想保下她,项檐也打算做得彻底。
只不过进行到一半,阔别十年的熟人冒出来,还加入越南帮混。
“我跟蜈蚣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没有被拐走前,经常一起四处干活混饭吃,快饿死的时候,他给过我吃的。”
“我想杀他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填饱肚子的感觉。”
“后来都活到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他不再逆来顺受。
任凭蜈蚣怎么谩骂嘲讽,狠命攻击,二仅存一的局面,他要做的也只有全力将他除掉。
细得磕碜的苹果芯挂着几颗籽被他扔进垃圾箱,项檐说得轻描淡写:“都活到那种时候,没理由想死。”
陈述事情的时候,项檐的表达习惯并不好。
信息在脑内复盘,因为自己单方面知道,所以会过度省略和简约,也不管别人明不明白。
随即他转头,眼睛望向卫旻的方向,说:
“其实,那次我没彻底下死手。”
在综合能力超群的怪物集群中,他从来排不上号。
漫长的煎熬与潜伏,他习惯抓到破绽就一定赶尽杀绝。
刻在潜意识里的生存本能,怎么会粗心到让敌人身首完整的情况下,只将他踢进沼泽里就了事。
他能活下来,有许多侥幸因素。
但蜈蚣能活下来,没有侥幸。
也许现实就是如此,只记得糟糕与仇恨,所以时常感叹事情十有八九不如人意。
“后面,也是我把他挖出来的。”
“我早就知道其实是他把我的行踪卖给其他人。”
“我厌恶他。”项檐的眼中还有没排干净的血晕,直白地陈述,
“也放过了他。”
不知什么时候削皮的刀卡着没动。
卫旻不知是何感想,最终只是移开视线,说:
“袁珂已经安然无恙,到什么节点可以收手你从来不会拖泥带水。倒是第一次见没有计划和准备,让自己空手进困局里。”
“特殊的举止都有特殊的含义,你清楚自己的选择会有什么后果。”
项檐目光直勾勾盯着,听他讲完。
“我没有干涉的意思,但不得不说时至今日,这种纰漏不应该出现。”
卫旻说话语调不疾不徐,甚至有种学者的斯文气:
“对过往的念想也好,不舍也罢,没必要反复拿出来衡量,否则只会满盘皆输。”
项檐有些想笑。
他反应过来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
卫旻居然,在教训他。
“直接点,骂我?”
“没有。”
卫旻否认得很干脆,紧接着问:“跟我有关系?”
项檐说想起来的这些事跟他也有关系,卫旻哪儿都没听出来有什么跟他沾边的。
“有啊。”
项檐的眼神不聚焦,但看过来的视线总是很精准,说:“想起来我跟他在码头打工,给富豪刷游艇、洗地擦鞋,有一次我挨骂的时候,有个少爷出声帮我。”
轻飘飘的语气,神情之间却透出些恶劣的笑意,项檐直勾勾‘盯’着卫旻,说: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感兴趣吗?”
被注视的卫旻第一时间察觉那眼神中的进攻性,短暂顿住。
白净、温和、文质彬彬。
喜好的定型,很可能就从那时开始。
……
“这算什么跟我有关。”
卫旻颇为无奈,无声叹了口气,说:
“荒谬。”
见他心情还挺好,比平时笑意多了几倍,甚至可以说卫旻第一次见他这种冒着点傻气的样子。
挖出这点回忆看来是真的在开心。
卫旻把刀和苹果放下,说:“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你在这里多修养一段时间,等体内的毒剂成分排干净。”
他站起身,昂贵的西装面料因为久坐,还是留下些褶皱。
手杖支撑着站起,他转身准备离去。
守的时间久,大约身体和精神有些熬不住,卫旻能感觉太阳穴发胀,面上也出现疲色。
造价高昂的私人医护室,地板都是吸音的天然树脂,脚步声都显得轻微。
卫旻刚走到门口,缠满纱布的双臂就先比他抵达,撑在他的头旁边。
炽热的呼吸在后颈。
背后,是压迫感十足的存在。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
项檐凑近,说:“是你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