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序的世界,才是美丽的。
他没有做梦。
即使失去意识,大脑细胞仍在高强度活跃,就这么清醒而被动地,接受潜意识大量混乱信息的爆发。
风暴中间,记忆碎片不断冲击,锋利地切割、刺痛神经。
乌云密布的海面,翻肚皮的死鱼,生蛆的死老鼠,苍老浑浊的眼球……
不经意凝视过的东西,都堆在某个角落。
现在垃圾桶翻倒,一股脑全倾泻出来。
其实也不完全是糟糕恶臭的东西,再怎么样,垃圾桶里也是能找出点有价值,还能用得过去的东西。
一阵风、一句话、一丝烟火气味;
发高烧时温柔的声音、脱水干涩的苹果,很多个孤独恐惧的深夜;
拥挤闷热的船舱,不到天亮就要醒来干活的黎明,缝隙里活动的蟑螂;
光鲜的行人,低头就能看到连鞋也没有的自己,双脚缩起的窘迫;
每天打扫脏污,经过一夜风干的呕吐物要用手才能抠掉,他不明白能吃那么多好东西为什么舍得吐出来。
富人擦鞋会挑漂亮的小男孩,而他的脑袋会用来当脚垫。
久而久之,他习惯总盯着一个地方。
熙熙攘攘,挤满人的码头和游轮,不会有哪双眼睛特地去跟脚边的‘虫子’对视。
所以这些记忆的视角,总是矮而静止的。
一无所获的时候,每天都在挨饿。
他还偷过客人剩在餐桌上的食物,藏了很久,找到机会躲起来吃的。
很多事情其实不应该记得那么清晰。
能够存放下来,想必这些不起眼的小事,确实引发过情绪地震。
与此后的痛苦相比起来,这样的记忆居然也能咀嚼出几丝甜味。
那夜被带走之后,就彻底被噩梦洗刷。
哭出声的人被教官吊起来反复浸水缸,直到没有声音。
敢逃跑的,就被锁进水塘底下的铁牢里,站也站不直,溃烂的伤口跟排泄物浸泡,全是水蛭蛆虫,而他们每天都在头上经过。
听那痛苦的哭声、闻到日渐恶臭的气味。
漫长漫长的黑夜,几十人挤在透不过气的仓库房,永远饥饿、痛苦、无休止地害怕。
其他人在噩梦中哭泣,呢喃着父母亲人。
他心里也想妈妈。
生涩,又茫然地,向这个称呼求救。
每天都在死人。
夜晚也许还躺在隔壁,白天就变成冰冷僵硬的肉块。
他们会和尸体睡在一块儿。
在无孔不入的恶臭中,谁也没有发出半点动静,无比清晰地听着蛆虫大快朵颐,在肉快活地穿行钻洞,像在耳膜里蛄蛹摩擦的声音,熬过黑夜。
躺在木板上,就像一具具活着的尸体,精神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直到尸骸腐化期结束,蛆虫一批又一批羽化,他们也会在破碎中重建,变得面目全非。
0511、0511
教官和研究员,冷冰冰地点数字,代表他。
当然,免不了花样百出的蔑称。
在封锁的基地里,每件商品都清晰标注价值,自然除了上等货以外都是贱品、垃圾、废物。
之后,逐渐有人开始统一喊他:yaalin。
也许觉得用这个名字叫他代表着向身份非凡的高层表忠心,羞辱力格外强,所以喊出来的人,神情总会多几分志得意满。
但其实算得上好听了。
爬虫而已,他根本无动于衷。
过去,所有骂生-殖器的脏话,就是他的名字。
难听。
在年幼模糊的记忆中,也曾烙下心理阴影。
所以他从来缄口不说任何带脏的话,不提下半身。
青春期身体发育,性激素增长促使性-器官发育成熟。那个时期,雨林基地随处可闻追着生-殖器调笑取乐的声音,随处可见轮J群-交的场面。
他仍然对生殖器感到作呕。
在残酷的人体实验训练中,人的思想和身躯被解体分离,反复碾碎。
灵魂,精神
良知、道德、审美、欲望
对世界、外物、生命等所有的情感和观念都彻底被摧毁。
所有人都不再像人。
所有人都不正常。
在他身上,连性-欲也被粉碎。
从成功杀掉第一个人开始,很多东西就猝然崩塌。
眼睛还是同样的眼睛,但看着世界的态度却已经天翻地覆,万劫不复。
杀过一个,意味着所有都可以杀。
手上挂的人命太多,生命变得无足轻重,随时能够剥夺的时候,就再也难以对活在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生物产生波澜。
连正常的认知都没有,何况想做-爱。
事实上,到了后期,存活下来的除去少数几个性瘾,大多数都是阳痿和性冷淡。
16岁之前,他也是。
无比漫长又混乱污糟的记忆碎片,像过载的下水道,没完没了地涌流成河。
他在黏稠腥臭的河流中久久伫立,没有河岸,没有能着陆的地方。
具象化的记忆仿佛长了无数的利齿,不断啃咬他的血肉,顺着躯干往上爬。
像水牢里的水蛭和食人鱼。
这应当是足以致使人精神崩溃的疼痛。
可阈值最高峰早就留在每一份记忆里,纵使再次旁观,惊心动魄,人早就不是当时那个人,不会完整复刻同一份疼痛。
持久地等待,或许流转过无数个日夜,重新咀嚼了一遍过往,跟烂掉的苹果芯没什么两样。
河流终于逐渐过渡到明亮、干净的画面。
很清晰的分水岭。
麻木的感官仿佛受到水波拂过。
冲刷过来的信息,频繁、开始大量被同一个人所填充。
死亡之中,出现了生命。
各种各样的动态,表情,从年轻过渡到成熟的模样,一样的长相,一样的灵魂。
散发着香味。
而这恰恰是由他一手保护、圈禁起来的。
——透过卫旻,他重新认识世界。
遭遇那场暗杀后,卫旻重伤导致身体残疾,曾卧床休养将近1年。
他跟随着来到华国,没有出现在卫旻面前。
不主动,不选择。
蛰伏,窥视。
才符合他的喜好。
视线透过病房那扇窗户,可以将卫旻大部分日常生活收入眼底。
夜深时他经常梦魇惊醒,仓皇失色。
在人后饱受身体和精神的痛苦折磨,又在房门被打开的瞬间,收拾所有灰暗,微笑着对进来的每一个人说谢谢。
在新手护士紧张碰掉药盒时,他歪着身体吃力地一颗一颗帮手捡起吹干净,用温水吞服,平和稳定。
等电梯时,他撑着助步器发白的关节,避让老年人和年幼小孩,疼得冷汗湿润鬓角。
驾车行驶无人的路段,他会在绿灯闪烁时减速,停驻在斑马线之前,重新等待90秒红灯读数结束。
被血亲处心积虑谋害,哪怕被挑衅得悲愤交加,他仍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抓起果盘的刀攻击伤人,而是选择报警,用冷淡的言语嘲讽得对方恼羞成怒。
卫旻的生活中,没有失常、没有暴力。
尽管在无人处失落颓然、辗转崩溃。
打开门走到阳光下,站在人前永远都是整洁、温和、体面的模样。
他对谁都习惯说‘谢谢’,‘不好意思’。
自己身上所遭受的厄运和不公,倒霉和挫折,都被收拾理清,妥善管理约束,不会张牙舞爪溢出来,牵连身边无辜的人半点。
即便他拥有着不低的地位,即便他的精神几近被压垮,仍率先察觉到将热咖啡失手打翻的助理状态不对,分神去公正处理了性骚扰她的高层管理。
他人的苦痛和感受,环境的错误修正,是优先处理的。
做任务的间隙,他总会注视卫旻。
有时在电视报道时驻足。
有时在他对面房间。
有时在他楼下。
有时他们擦肩而过。
有时,就在他背后……
最近的时候,他们的距离只有不到3㎝。
那天站在电梯里,卫旻的西装衬衫底下被烫出红印。
而那一刻,他似乎也能感受到胸口的热度。
卫旻。
卫旻,卫旻,卫旻……
——你从来没有真正逃离过。
从雨林的黑夜中爬出来的那只yaalin,循着你的踪迹,盘踞在你所路过的每一处阴影里,用视线肆无忌惮地舔舐你。
每分每秒。
不论过往如何不堪,经过淘汰后留存下来的‘毒物’投入人类社会中都是一件威力不可小觑的大杀器。
卫家内部争权,被逼得触底反击那天,卫旻为他准备了大量的枪支弹药。
他以为他也开始失控。
但杀掉他的大哥卫荣的时候,却没有预料中复仇的快意。
看着频频对自己下毒手的仇人横尸在面前,卫旻红着眼眶,很狼狈。
于是他发问:
“你想反悔。”
人的情感很复杂,其实不乏买凶杀人之后又悔单,承受不住愧疚与罪恶感,就将矛头转向他们这些工具的雇主。
卫旻可能也需要憎恶地发泄一通。
“没有。”
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入耳机。
那你为什么难过。
当你对一个人产生到要把他彻底从世界上抹消的杀意,为什么还会痛苦到流泪。
他没有真的问出口。
然而,卫旻不知是懂得读懂人心,还是凑巧顺势剖析坦白,说:
“他做的恶事太多,无法挽回。”
不论是走私贩毒、□□,还是涉入人口贩卖,都是罪大恶极。
卫荣很早就已经入了外籍,对他的审判会相当棘手且麻烦,大概率还有脱罪的可能。
“卫荣,必须死。”
不死他也救不活了,他想。
但卫旻还接着说了句:“谢谢你。”
那天的风大,反倒好像对面在室内中的卫旻被吹到,耳机里的声音还有点没平复的震颤。
他很少相信实质有效信息之外的话语,能减少很多干扰和迷惑,但卫旻的话还是让他不由得主动开口:
“三楼的衣柜里那对姐弟,顺便处理吗。”
可能也有些上头了。
可卫旻说:“不,不用。”
“他们已经成年。”无效的废话,他仍提醒卫旻。
哪怕是直系叔伯亲戚,能靠金钱和权力去周旋转圜的,卫旻都没有选择去保住他们。
卫家被清理得几乎就剩个空壳,顺带处理干净这两个,在他看来理所应当。
卫旻表示明白,嗯声之后,依然拒绝:“之后我会安排他们去国外读书,大人的恩怨,不关他们的事。”
“我会负责管教好他们的。”
卫旻坚定地,为此事画下终止线。
那是他首次开口主动揽活。
也是头一次,退已经上膛的子弹。
……
之后,卫旻仍然会为他购置大批昂贵先进的武器。
不过问,不要求,做着最周全的支撑和准备,越过曾经不会跨越的秩序。
很聪明,并且高级的策略。
也许真有一天,自己会被他渗透、笼络。
卫旻应当是无比贪婪的。他想。
胃口最大的捕食者,就是这样不动声色,耐心十足地等待着一击必杀。
没人比他这个yaalin更明白此道。
可,
那些枪支弹药,很多时候还是要退下来。
卫旻最常做的,居然是拒绝。
“她要杀你。”
刚被投毒,险些出事的卫旻说:“只放了一半,不会致命。她只是被人拿孩子要挟迫不得已,交给警方处理吧?”
“他要杀你。”
差点被司机刺伤,刚摔倒起来的卫旻摇摇头,说:“已经被打成这样,接下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