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其实就简单得多,尽管郑炎嘴比命还硬,成天嚷嚷着要面圣,奈何皇帝不见他——这回皇帝是铁了心的。
为此郑淑妃和李景益还在两仪殿外跪了许久,当然,不是为郑炎求情,而是为母族荥阳郑氏求情——郑炎是保不住也保不得了,重重大罪并罚下来,脑袋被砍个十回八回都不嫌过,可荥阳郑氏毕竟是大族,全族下来千八百口人,若是一齐被郑炎株连了,也实在是惨绝人寰。
说到这,郑淑妃还冒险见了郑炎一面,劝他为了荥阳郑氏还是早早认罪的好——自觉将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无疑最好,郑炎竟然同意了,但有个前提——她得把郑小郎保下来。
郑淑妃还从未见过这种要保只保一个的,心下虽气愤,但还是拖了不少关系、费了不少口舌为之求情,结果却适得其反,皇帝一怒之下,不仅降了郑淑妃的位分又罚了禁足,还连带着罚了前朝后宫不少人,这可给陈贵妃母子俩得意坏了。
许是前线有了新动静,皇帝顾不上郑炎这头,迟迟没有处决。
别人怎么想不知道,反正荥阳郑氏煎熬极了,判决结果一天不出,他们就提心吊胆一天。
不出三日,荥阳郑氏就彻底断了侥幸的念头,族中几个老人也不养生了,赶忙通宵开会,第二天一大早就抽着骡子拉着一车又一车的金银珠宝往宫里去——美其名曰,前线吃紧,荥阳郑氏特献财物若干以充军饷。
实际上,也就是求一个“破财消灾”了。
收到巨款的皇帝当即宣布荥阳郑氏自我朝始就是大大的忠臣!只是混进去了郑炎这一颗老鼠屎罢了!
然后大手一挥,十分痛快地赏了郑炎斩立决,独独处罚了他这一支血脉,褫夺功名,流三千里。
荥阳郑氏的其他房支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争财产的也不争了,从小打到大的也一笑泯恩仇了,大家和和睦睦地抱作一团相拥而泣庆祝新生,直接解决了荥阳郑氏由来已久的家庭矛盾,一片喜气洋洋。
皇帝达成了目的,喜气洋洋。
户部尚书一直发愁的军费问题也解决了不少,喜气洋洋。
边关的战士们拿到了钱,喜气洋洋。
所有人都在庆祝,这郑炎死得好、死得值啊!
一鲸落、万物生!
春明门。
日光愈发毒辣,惹着这匹毛色光亮、十分吸热的黑马狠狠打了个响鼻,似乎是在斥责它那还在聊个没完、丝毫不顾它感受的主人。
“这事你肯定没跟裴公他们商量。”
荣升中郎将的柳磐显然这段日子过得很滋润,浑身都透着一股意气风发的劲,“我挺好奇他们知道后是什么反应,有没有两眼一黑?”
“差不多。”裴钦用力地点点头,又轻叹一声,表情却看起来很轻松。
“谁叫你这么蠢?”他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牢骚道,“这一回真是当局者‘清’,旁观者‘迷’,你可知,京中那些个蠢蠢欲动的,都跑到我府上探口风来了,拐弯抹角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陛下对你家究竟是什么态度。”
“辛苦你帮着应付了,”裴钦脸上不禁露出浅浅淡淡的笑意,“我家又何尝不是呢?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我父可是黑了好几天的脸。”
“我真想在家门口糊张纸,上面就写‘都别管,裴钦是上赶着给圣人当刀使呢’!”柳磐抱臂讥笑连连,“待战事歇停,圣人必要将你召回京中,届时你且瞧,这京中可有你想要的出路?白费力气、多此一举,我单知道你蠢,没想到你能这么蠢!”
“墨守成规,便永远不会有出路,我总要试上一试。”这话的各种版本他都听了个遍,他父亲说母亲说阿兄阿嫂说,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半分动摇,目光熠熠地望向身后的长安城。
城门外不远处李知节还没有离开,她正坐在小食店前,要了碗清风饭慢悠悠吃着。
见她看过来,他还是很高兴地挥了挥手,似乎一点儿也不为前路担忧似的。
“……”柳磐前看看、后看看,欲言又止,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还是收回了嘴边不怎么好听的劝诫。
“行了、你赶紧回吧,天这么热还啰里啰嗦说这么多话,我嗓子都干。”裴钦拍了拍他的肩,翻身上马。
“不知好歹!”柳磐简直要咬牙切齿了,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本来还想再骂两句的,却忽然转念一想,前路未卜,还不知是吉是凶,喉间又是一阵梗塞。
“……万事小心,多些心眼。”万般思绪还是化作了这么一句。
一人一马很快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际边。
“走吧。”用了碗冰冰凉凉的清风饭,李知节感觉好多了。
黛云将钱放在桌上,还是忍不住道:“齐王定是要等急了。”
“等急了就等急了,左不过是在背后骂我两句,我又听不见。”
的确如此,待李知节到了齐王府时,李景尔的耐心已经几乎耗尽。
“五娘叫我们好等。”他还是这么不咸不淡地刺了她一句,“如今五娘得了父亲青眼,当真是不一样了。”
李知节假装没听见,淡淡回说:“驸马远行,我总归是要去送送的。”
“说起这个,你说说,父亲罚了老的,又提拔了小的,究竟是何用意?”李景尔抓紧问道。
“你们尚不知,我又怎么知道。”她耸耸肩。
“裴公怎么说?”李散也在,冷不丁发问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这些个旁观者尚不清楚,他又怎么清楚?”李知节眼眸微转,侧身瞧向李景尔,笑吟吟的,“说起来,阿兄之前不是一直没有机会造访裴公么,不如这两日我为阿兄引见。”
李景尔闻言,恹恹地摆了摆手,像是失了兴趣似的:“近日事多不得空,不必麻烦了。”
“那下个月?”她试探着又问。
“先不急,以后有机会再说。”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也行。”李知节笑意更真。
“阿兄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应尽快夺得荥阳郑氏的助力。”李散见缝插针上前一步,尽心尽力地建言献策。
“荥阳郑氏没了郑炎,又快掏空了家底,势力今非昔比,没有什么可争取的。”他仍然兴致缺缺。
“话可不能这么说,好歹也是五姓十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散“诶”了一声,好声好气劝道。
“对于阿兄来说不算什么,对于郑淑妃与大哥而言,可还重要着呢,”李知节悄悄朝李散的背影投去耐人寻味的一眼,帮腔道,“不少朝臣都是因着荥阳郑氏才站在大哥那边,若是荥阳郑氏都倒戈了,这些人又会如何呢?”
“……你说得对!”李景尔当即来了兴致,双眼中瞬间迸发出异样的光,抚掌叫好,“只要荥阳郑氏跟了我,李景益那头定然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树倒猢狲散,好……好!”
绣样精致的团扇被飞掷而出,精准砸中了角落的瓷瓶,登时碎了一地。
“阿娘,阿娘!”李景益惊慌失措,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郑淑妃——不,现在该改叫郑昭仪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郑昭仪腾地抓住他的小臂,飞快问道:“你那两个表舅,还有远房姨母呢,可找了?”
“儿都找了,他们都……”李景益眼眶通红,哽咽道,“一概不见客!”
“好一个‘客’……好一个‘客’!”郑昭仪缓缓闭上双眼,一滴清泪滴落在案。
“阿娘莫要伤心,您听儿说,”他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连连安慰道,“父亲对荥阳郑氏怒意未平,舅舅姨母们自然不敢出头,等熬过这段时日,一切就……一切就都恢复如初了!”
“大郎你太天真了!”她连连摇头,“我虽被禁足在宫,可却听到了不少消息——你那些个舅舅姨母们,嘴上说着不见客,背地里却没少去齐王府走动,怕是……怕是……”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李景益听了这话,心下顿时惊疑不定,但还是强装镇定,却不知自己话中逻辑尽失。
“不可能!定是陈贵妃母子俩放出的假消息!舅舅姨母们这些时日闭门不出,怎么会跟李景尔有来往?”
“你怎知他们是真闭门不出、还是假闭门不出?”
“……”李景益越想越按捺不住,荥阳郑氏中与他血缘最近的,不是死了就是流放去了僻远之地,现存的那几支房支,本就与他们关系一般,从前都是看在郑炎的份上,才站在他这边。
而且,若真要论起来,他们似乎与齐王妃关系更近!
这个念头令他再也无法平静了!
“我要去找他们……”李景益身形一晃,不顾郑昭仪的阻拦,跌跌撞撞地朝殿外跑去。
“我要去找他们问个清楚!”
似乎,局势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再也不可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