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方老爷再见到碧素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自家儿子的气味标记。
既然能彼此接近到这个地步,他们的相处想必十分融洽,婚事也终于正式安排上日程。
计划顺利进行,得到消息的碧素却愣在了原地。
一旁,女装的泽阴看不出她的喜怒,试探道:“不必担忧,你的聪颖贤惠早在泽府传播开来,少爷必然也是满意的。”
“我看他就是见色起意!”碧素抖着身子斥道,“素昧平生,那个混蛋居然趁着天黑把我全身都摸遍了!转头就要娶我,肯定不怀好心!”
妖族的交流方式,凡人是不能够理解的。
虽不至于“摸遍全身”,但泽阴也知那夜种种确实唐突了些,见她这般胆战心惊,一时也有些慌:“你若不愿,便回绝吧。”
碧素咬唇半晌,还是道:“不,我要帮宋公子。”
在她心中,理想与使命总是大过自己。
随着三书六礼逐一备齐,碧素也终于打探到了些许典刑署冤案的蛛丝马迹。待嫁之际,她总时不时紧张,到了夜里更要扯着“晴儿姐姐”一同安眠:“你说,宋公子不会真打算让我嫁过去吧?”
泽阴只在她床边规规矩矩坐着,安慰道:“就算到那一步,我也会陪你一起。”
碧素眼睛一瞪:“他居然想要娶两个?!”
哪怕是不再以男儿身相见,又借着女儿身多番劝解,泽阴依旧无法挽回自己在她心中残暴好色的印象,无奈道:“只是暗中协助。”
碧素心中感激,口头还是拒绝道:“骗婚太危险了,你还是先回青虹谷等我传信吧。”
“何况,做这种事本就出于我的私心。立此一功,是我一介凡间孤女想要融入落稽山的投诚书,不成功便成仁。”碧素认真道,“期间万一我败露下来,你也不要暴露自己。”
明明都愁得茶饭不思了,还处处为着眼前的“小姐妹”着想。泽阴的良心实在过意不去,既然碧素已经和盘托出,他终于也下定决心坦白身份。
她不懂得心疼自己,那就由他来惜她。
提亲那日,泽阴亲手刻了一只木雁,连同重金聘礼一同送去青虹谷,让碧素看见了自己的真容。
“你、你就是……”回忆过自己在“晴儿姐姐”面前编排过泽阴的那些坏话,八面玲珑的少女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别怕,我不怪你,都怨我隐瞒在先。”面对她的惊恐,泽阴连忙解释认错,甚至变出耳朵尾巴供她抚摸。
认出那条曾经在夜半三更“捆缚”自己的毛茸细尾,碧素几乎难以置信:“……你为什么吓唬我?”
泽阴也没想到云豹族的友好接触竟会让凡间少女留下如此深重的心理阴影,窘迫挠头:“留下气味标记,才好让父亲尽快接受你。”
起初,他只是出于对她的好奇心才以女子的身份相处,却不曾想,最后倒赔进去自己一颗真心。
如今,纵使明知碧素只是在骗他,根本不想嫁给他,泽阴也都不在意。
“你想要的一切有关典刑署的证据,我都会找来。”
少年字字笃定,手上还残留着雕刻木雁造成的伤口,碧素心口诡异抽了一下:“你帮助我,要怎么同你的父亲交代?”
泽□□:“这不仅是补偿,改变落稽山也是我的愿望。”
在碧素疑惑的目光中,他低下浅堇色的眸子,娓娓道:“晴儿,是我姐姐的名字。”
为了保全家族,泽晴孤身踏入妖王宫。陆沉檀没有给她任何仪式,只送来了一身潦草红衣,从后院窄门送入深宫。音信全无,直到惨死那刻才重新被一卷草席包裹出来。
“自姐姐死后,父亲病了,母亲疯了,我也变得怕黑起来。”泽阴的语气是深埋痛苦的平静,“她去时没有御寒之物,回来更是衣不蔽体,可我们却连哭悼都不敢大声。”
“父亲生怕再失去我,自小不让我复仇,不让我拔尖,不让我争求高位,可我到底是不甘心。”
“所以碧素,”他蓦地单膝跪在地上,在晚春暮色里冲少女虔诚伸手,“请帮帮我吧。”
世间诸多婚姻,未必是出于爱情。
昔日泽晴的灾祸起于婚事,现今不如就借助与泽阴的这桩婚事遮掩,在陆沉檀不经意间,给他致命一击。
*
坦诚相待之后,二人保持着合作关系,将典刑署两百年来的诸多冤案公之于众。得知真相,落稽山九峰众人怨声载道,纷纷归队于云衣带领的仙妖同盟,一道讨伐骗他们两百年的陆沉檀。
两派势力的交锋逐渐进入到白热化阶段,为了心无旁骛备战,需要将沿途百姓转移去洞天秘境避险。撤离井然有序,到泽府却遇见了难题——泽阴的母亲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别院,口口声声称要等“晴儿”回来。
成年后短短数月,泽阴的身体迅速成熟,危急关头竟无法穿上裙裳假扮泽晴,局面一时僵持。
得知此事,碧素主动道:“带我去见见泽老夫人吧。”
时局紧迫异常,青虹谷的每个人都是分身乏术,怎可再添负担?
泽阴不禁愧疚:“毕竟是我的家事,怎可劳烦你……”
碧素打断:“别忘了,我可是收了你聘礼的‘准媳妇’。”
眼前人的容颜太过明媚,泽阴耳根一红,不敢再多言。
这夫妻之名,怕是只存在于暄霁楼中吧。
排练好探亲剧本,碧素换上与泽晴相似的衣装,才踏入暄霁楼的门槛,便听得一声苍老慈祥的女声:“是晴儿吗?”
“阿娘,这是阴儿未过门的媳妇,叫碧素。”泽阴一边温和道,一边在母亲手心写下少女的名字。
老妇人微怔,看着碧素一点点走近,喃喃道:“好模样,好名字。”
碧素主动上前问候,敬茶捶肩,无微不至,与泽阴的交流也十分自然,没有丝毫破绽。
见此情景,泽老夫人混乱的思绪竟慢慢回拢,眼神聚焦,疑惑道:“咦,怎么阴儿都成年了……”
她的记忆大部分时候都停留在泽晴少年时,泽阴不知如何回答,碧素却先笑道:“难怪泽阴总说他的阿娘只念着晴儿姐姐,根本不关心他。”
“怎么会呢?”泽母抚了抚长大许多的儿子,“阴儿是我的骄傲。”
“阿娘。”泽阴已经很多年不曾听母亲关切自己,得这一句“骄傲”,一时感念良多。
母子融洽相处了一阵,碧素看准时机插道:“婚期在即,泽阴打算最近给我修缮新宅子,委屈您先去仙门住一阵子,可好?”
她说着殷勤伏在老妇人膝边:“等我进门,一定好好报答您。”
泽母仍有犹豫:“可晴儿……”
碧素赶在她回忆起泽晴之死前打断:“晴儿姐姐已经在仙门等您了。”
她并不完全在扯谎。洞天秘境内早就设下招魂阵,泽晴不入轮回的残魂正等在那里,待见过亲人,就可以消除执念,迎接新生。
生死相逢像一场梦里的疾风骤雨,来时惊天动地,去后全无痕迹。
见过泽晴残魂,泽老夫人竟也如梦初醒,眼底雾色消散无踪。泽阴同父亲征战在前线,碧素则在后方陪伴照料着她。可无论她如何努力,承受了多年丧女之痛的泽母却还是病倒了。
“我去找晴儿了。”临终前,妇人紧紧握着碧素的手,不停重复,“你和阴儿要好好的,好好的……”
碧素守在床畔一声声答应,眼底也染了泪意。
这一刻,她好像回到了少年时送别自己娘亲的那日。
踏入典刑署前左使府邸之前,她本以为泽家都是恶人,可事实上,他们也只是无奈屈从于命运的可怜人罢了。
好在,他们胜了。
泽阴从妖王宫凯旋归来那日,新宅也恰好落成,所见却只有一堂素白。
“她是梦中睡去的,别难过。”碧素说着安慰的话,自己的眼眶却是通红发肿。
泽阴也湿了睫梢:“我知。”
祭奠总是静悄悄的。
二人守灵到深夜,察觉到少年的颤抖,少女主动牵过他的手。
“我听说,逝者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子,我们在思念他们时,他们也在守护着我们。”碧素轻轻道。
所以,别害怕黑夜。
泽阴沉默着一点一点握紧她:“……碧素,谢谢你。”
交握本是出于安慰,时间一久,就慢慢变了味。
少年的掌心实在太过暖和,碧素一往外抽,反倒被他愈发握紧了。
纵然二人的关系对外已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事实上除了那夜的蹭脸绕尾,他们再无任何亲近接触。如今攻下了落稽山,这桩虚假的婚事也快要终结了。
“我可能不会嫁你。”碧素暗示着拒绝。
黎明前,泽阴反而微微牵动唇角:“嗯,我知道。”
从“不会”变成“可能不会”,他已知足。
*
妖界易主,由破到立的漫长过程里,众人经历了太多的离别,留下了太多的遗憾。从云衣手中接过玉圭令牌那日起,碧素便立志要辅佐新任山主改变落稽山,焚膏继晷,昼夜不停。
妖族自古有男尊女卑的陋习,为了整顿这一风俗,碧素决定选拔一批女官。诏令一出,立刻引发了一众男性的不满。碧素只要出门,必然会遭到各种阻挠刁难,甚至恐吓。
更有人拿她那桩功亏一篑的婚事说起闲话:“碧素女官前曾在泽府住过不少时间,还不知道同泽阴大人做过什么。我看这出违背常理的选官,不过是她攀附不成,想自立门户而已。”
得知此事,泽阴亲自在朝堂上为碧素正名:“是她退婚于我,不是我拒绝她。”
“曾经的落稽山有岚陵戚夫人上阵杀敌,如今亦有碧素女官整顿朝风。”容易脸红的少年说得没有一丝结巴,“她很优秀,我等不及。”
一通夸耀无人反驳,竟连云山主都拍手叫好。
下朝后,碧素找到泽阴,赧然不已:“你吹得太过了吧。”
“我觉得,夸奖也是一种善意。”泽阴温声道,“当初你在泽府,不也是这样鼓励我的?”
提起以“姐妹”相称的往事,碧素脸上更红:“可我那都是演的。”
泽阴也不再继续惹她尴尬,只道:“你的每一面,我都很欣赏,很喜欢。”
哪怕他竭力掩藏,还是无法抑制眼底情愫暗涌。一片痴心昭然若揭,碧素心中复杂:“百花楼比不得寻常阁,我的过往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简单顺遂。”
若得知那段苟且求生的年少岁月,他不可能会喜欢的。
可是,泽阴却道:“过往不堪回首,就不配追求幸福了吗?”
金碧辉煌的宫楼前,二人穿着同样等级的绛紫官服,好像比肩而立的知交。为了心中理想,碧素把自己透支到极致,从不回头顾盼,却想不到泽阴竟是一路跟着。
甚至,他还会在繁忙的公务之余,替她扫洒执炊,让她在能够喝上一口热汤,拥有一间暖屋。
望着少年那不求回报的温柔脸庞,碧素脸颊烧红,反反复复让自己冷静:她要帮助云衣,帮助落稽山,解开妖界乃至仙凡对女子的桎梏,不当在这种时候沉溺风花雪月的。
心弦被撩拨的下场是,她又狂卷了几个晚上的事业,折腾得手下人叫苦不迭。
*
有了泽阴的帮助和云衣的默许,第一届女官选拔总算顺利进行了下去。夺得魁首的是名唤红儿的小姑娘,被碧素选做了贴身侍女,陪伴在她身侧学习。
内宫事务上手很快,碧素便带着红儿去往落稽山九峰内外巡游。
某日逛过第九峰,二人乘坐的马车陡然加快。碧素察觉有异,毫不犹豫击落车夫,一边操纵缰绳,一边吩咐道:“这地方荒凉无人,幕后之人很快就会找来,你快跑。”
这份危急关头的冷静也感染了红儿:“我走了,你怎么办?”
碧素竭力操纵混乱的马车避开障碍物:“我会在沿途留下记号,尽量拖延住。”
敌人有备而来,这种情况下,独自留下的人才是最危险的,何况红儿也不知究竟何时才能找到救兵。
马车渐渐平稳下来,碧素正要让红儿跳车,后颈忽而一痛。昏迷前,她只听到了红儿含了颤意的一句:“碧素姐姐,你要好好活着。”
——不、不要!
再次醒来时,耳畔是泽阴焦急的呼唤:“碧素!碧素!”
“红儿呢?”碧素哑着嗓子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