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向来习惯刨根究底的老学究们的由衷赞赏,他们甚至惊讶地感慨:“这哪里像是刚满二十岁的青年大学生写出来的文章,分明就是一位在文学领域深耕多年,思想深邃、笔力老到的作家的力作。”
然而,学生们对待这本文集的态度却不尽相同。女孩子们,尤其是其他院系以及中文系除大二之外的女孩子们,对文集表现出明显的痴迷追捧。她们人手一本,闲暇时便沉浸在文集的世界里,逐字逐句研读,每读一篇,心中海天的形象就又多了一圈梦幻的光晕。尽管整个北大都知道海天在感情上界限明确,绝不将就,却无法阻挡女孩子们在青春的幻想中,为他编织出无数浪漫的美梦。听说之前学校广播站的记者随机采访了十位从图书馆出来的女孩子,询问她们心中最完美的男子汉标准,结果竟有七位女孩子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章海天。”如今,这本文集的出现,无疑又在她们心中那个近乎完美的男子汉形象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那些男孩子们,尤其是中文系的男孩子们,态度却显得怪异又充满了暧昧的意味。本来我们猜测海天文集的出版会再度点燃他们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嫉妒之火,甚至已经做好了迎接又一场风波的准备,毕竟之前因为海天的优秀引起的两场风波还历历在目。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整个中文系里风平浪静,没有出现任何恶意的揣测与诋毁。平日里那些带着酸味的嫉妒话语,此时也如石沉大海,鲜少听闻。相反,竟还有一部分同学主动向海天表达了祝贺。尽管这些言辞背后究竟裹挟着几分真心实意难以看得真切,但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羡慕与向往却是实实在在,毋庸置疑的。虽说他们没有像女孩子们那般狂热到人手一本,近乎痴迷的程度,可私底下悄悄购买文集的人数也不在少数。而那些没有购买的同学,大多也通过借阅的方式,细细品味过文集中的精彩篇章。可令人费解的是,他们却不愿意谈论和文集有关的任何话题,不仅不愿意和其他院系的学生探讨,连彼此之间都很少交谈,仿佛海天文集的出版成了一个尴尬而禁忌的话题,是他们心中一道难以言说的伤疤。此中缘由,一直留意学生动态的钱理群一语道破:“他们啊,不是不想嫉妒,而是已经没有力量去嫉妒了。海天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一座遥不可及的巍峨山峰,他们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难以抵达海天的高度,更没有办法把这座山峰撼动和摧毁,你说,除了羡慕和叹息,他们还能做什么?不过,”他话锋一转,不无忧虑的说,“咱们可千万不能因此就放松警惕。还得一如既往、不遗余力地保护和打造海天,否则,一旦发生任何变故,那股被长久压抑在心底的嫉妒,必然会如汹涌的潮水般,以更加猛烈的态势卷土重来,疯狂地对海天进行反噬。到那时,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面对众人对自己文集出版的种种反应,海天一如既往地淡然处之,甚至在外人眼中近乎无动于衷。不过我和婉清心里都清楚,海天对于这本文集还是很看重的,这毕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本著作,是他文学创作道路上一座重要的里程碑。当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样书送到海天手中,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抚过封面,眼中泛起欣喜与感慨的微光。那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成果。随后,他把文集郑重地放在小书房的书架上,尽管位置并不显眼,却仿佛被赋予了无尽的分量。不过海天看重的,是这本文集的内在价值和它所代表的意义,而不是它带来的一切外在的附加。无论是潮水般涌来的赞誉与夸奖,还是偶尔夹杂其中的质疑和批评,乃至一些人在心中暗藏,不敢表露却蠢蠢欲动的嫉妒之意,都没能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波澜。他以学业繁重为由,果断拒绝了一切采访宣传活动。面对出版社的推广宣传计划,他也诚恳地提出唯一的要求:不要让他出席相关活动。那些样书,他除了寄给苏州的父母一本,送给为他提供此次出版机会的严主任一本外,其余的都交给我和婉清全权处理。唯一的庆祝活动,就是文集出版当天,婉清在晚饭时多炒了两个菜,开了一瓶葡萄酒,我们仨好好吃了一顿饭,碰了几次杯。放下碗筷后,海天又迅速回归到忙碌而充实的学习生活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四月末,海天参加了入学以来最为严苛的一次期中考试。他面临的挑战超乎想象,需要在短短两天之内,完成大二和大三两个学段的所有考试科目,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虽说大三多数选修科目只需提交一份作业即可,可必修科目与部分选修科目仍需参与正规考试。最让人头疼的是,所有考试科目都被压缩在两天之内,导致海天所参加的大二和大三的考试时间毫无例外地完美撞车。学校自然不会因为海天一人的特殊情况而更改既定的考试时间。经过系里与学校多番沟通协调,最终达成一致:若考试时间冲突,可以在同一时间发给海天两份不同科目的试卷,但考试时长不会因此延长。这就意味着,海天必须在原本一科考试的时间里,完成两科考试的答卷,这对他的知识储备、答题速度、心理素质以及时间分配能力都是巨大的考验。然而,海天却坦然接受了这看似严苛的安排,并凭借着扎实深厚的知识基础、沉稳冷静的心理素质和出色卓越的应变能力,奇迹般地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试。连监考老师都忍不住啧啧称赞:“这小子,脑袋莫不是一台永不知疲倦的计算机?”
一周之后,成绩公布。海天在他参加的所有的大三的科目的考试中都拔得头筹。然而,在大二的科目考试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其中一门课程,他史无前例地与第一名失之交臂。而这门课,恰恰是我所任教的古代文学。
其实,早在出题之时,我便隐隐预料到了最终的结果。在中文系,几乎所有老师和学生都熟悉我的出题风格。每次考试的最后一道题,必定是开放题,不存在所谓的标准答案,而是依据学生的答题质量进行排名。第一名可得满分,第二名扣一分,依此类推,允许出现并列名次,但至少要明确区分出前十名的高低。这种方式能最大限度激发学生的潜能,促使他们在日常学习中注重知识的融会贯通与独立思考,而非机械地死记硬背。同时,我也能借此筛选出真正适合研究古代文学的好苗子。这次考试,我故意针对海天在西晋文学尤其是阮籍研究上的“软肋”,出了一道分析论述阮籍的题目作为压轴题。批阅试卷时,我特意先抽出海天和楚江吟的试卷。果然,楚江吟一改往日在阮籍相关讨论中的寡言状态,淋漓尽致地发挥出自身所有水平。他的论述鞭辟入里,从独特视角对阮籍的思想、作品风格等进行剖析,字里行间彰显出深厚的学术积累与独到见解。相较之下,海天的论述虽然也展现出扎实的功底,但在对阮籍核心思想的挖掘和观点阐述的深度上却稍显逊色。由于两人前面的题目得分相同,这场考试,楚江吟就凭借这道压轴题的出色发挥,首次力压海天,摘得了古代文学的单科桂冠。
成绩判出来的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一大早,楚江吟就敲响了竹吟居的门,以班长的身份领取成绩单。看着一贯沉稳的他,脸上带着一丝平日里少见的急切与期盼,我不禁打趣地说:“哟,江吟,今天来得可真早啊!我和你师母刚从床上爬起来,这周日的懒觉都还没睡够呢。”
楚江吟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态度却依然大方得体:“真对不住,打扰苏老师和师母的休息了。大家都希望早点知道成绩,所以我只好……”
“我看啊,最盼着知道成绩的,恐怕是你自己吧!”我笑着打断他,随后从书房里取出一份成绩单递给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考得不错,是个研究古代文学的好苗子!可千万得继续保持,好好打磨自己,别浪费了这一身的天分啊!”
楚江吟双手接过成绩单,平静而自然地展开,指尖却在那一页薄薄的纸张下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眼冲我礼貌地一笑,目光随即垂落到成绩单上,像是随意浏览着,却猛然停贮了片刻,脸上闪过一抹亮色,转瞬即逝。我心里明白,成绩单是按照成绩由高到低的顺序排列的,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那个高居榜首的名字。然后,他的目光又向下微微移动,嘴唇抿了抿,脸上悄然爬上一丝不安,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塌了下去,握着成绩单的手不自然地垂到身侧。“苏老师,海天呢?”他微微侧身,探头向院子里看了几眼,神色平静,语气里带着点日常的关切,只是那微微发紧的声线,细听之下,藏着些不寻常的意味。
“买菜去了吧。”我的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抹带着暖意的笑容,“你师母昨天着了凉,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买菜的任务就落到他头上了,估计天刚亮就出门了。这孩子还不知道自己考得咋样呢!你就不用操心啦,他的成绩我会亲口告诉他。试卷已经在教研室审核过了,明天交到系里再复查一遍,就可以发给大家了。”
楚江吟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落寞,像是一阵风悄然吹过,眼神也有刹那间的空洞,仿佛在那一瞬间,他的思绪飘向了远方。但这些情绪转瞬即逝,几乎让人怀疑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很快,他又恢复成那个礼貌有加的模样,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对我说道:“那我就不打扰您和师母休息了。还请您代我向师母问好,祝师母早日康复。”说罢,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转过身,迈着略显迟缓的脚步,默默地离开了。
不一会,海天拎着菜回来了。他一迈进家门,就瞧见婉清正往厨房走去,连忙高声叫住了她:“妈!粥我都熬好啦,在锅里焖着呢!您昨天着了凉,可得吃清淡些。我从食堂买了些馒头,再就着小菜,保准开胃又爽口。咱北大的食堂做馒头还真是一绝,连我们这些南方的同学都爱吃呢!”
婉清猛地回过头来,脸上不由得挂上几分嗔怒:“咋的,又背着我偷摸下厨了?这学习任务还不够重是吧!你老妈我哪有那么娇气?不过是着了点风寒,睡一觉就好利索了,哪用的着你瞎操心?你要是再不听话,偷偷做家务,我和你爸可就自己跑法国去咯,把你一人儿扔在竹吟居看家,到时候你爱干多少活都没人管你!”
“行啊,我完全没意见,就怕您二位还没到一个月,就想我想得我抓心挠肝啦!”海天嘴角噙着一抹调皮的笑,一边轻快地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把菜和馒头拎进厨房归置好。紧接着,他又熟稔地给我们盛好粥,将小菜一一摆上桌。刚抓起一个馒头准备咬上一口,他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了思绪,动作一滞,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期待的光芒,问道:“爸,成绩出来了吗?我考得怎么样?”
“海天啊,你这不可战胜的神话,终于被打破咯!”我喝了一口粥,不紧不慢地说道。
“是因为阮籍那道题吧!”海天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无奈的苦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爸,您可太会拿捏我的软肋了!”话刚说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眉梢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急切地问道:“谁的成绩比我高?一定是楚江吟,对吧?我能看看他的卷子吗?”
我点点头:“卷子就在书房的书桌上,你吃完饭就去看吧。”
话音还没落,海天手中的馒头“啪”地一声掉在桌上,人已像一阵疾风般蹿出厨房,一头扎进书房之中。婉清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冲着我就埋怨起来:“你呀,就不能等儿子吃完饭再说?非得现在告诉他,这下好了,饭也吃不成了。本来他这学期忙得晕头转向,就没安安稳稳地吃过几顿饭,好不容易周日能喘口气,被你这么一弄,饿着肚子又闹心,还怎么休息啊?你这是成心不想让儿子有消停日子过了吧!”
“天地良心,他主动问我的,你让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撒谎说他考第一吧。”我满脸委屈地辩解,声音里也不自觉带上几分后悔与自责,手中的粥瞬间没了滋味。胡乱吃了几口饭后,我和婉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放下碗筷,轻手轻脚走出厨房,来到院子里,悄悄朝书房张望。
书房的门开着,海天坐在正对着门的书桌前,双手捧着楚江吟的那份试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最后一道题的每一个字,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牙齿轻咬着下唇,额头上也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正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我悄悄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好家伙,他已经在那儿看了半个多小时了。婉清嘴唇微张,刚要出声喊他吃饭,我赶紧轻轻摆了摆手,无声地制止住了她。海天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的举动,目光依旧在试卷上缓慢地移动,眉头越皱越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迷局。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震,目光死死地盯在试卷的某句话上,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脸上写满了震惊与触动,可又似乎无法理清其中的头绪。紧接着,他迅速从旁边一摞试卷中抽出自己的试卷,把两份试卷平摊在桌面上,脑袋几乎贴到了试卷上,逐字逐句地对比着,脸上的震惊和困惑愈发明显。正当我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走火入魔的时候,他突然从座位上猛地一跃而起,双手紧紧抓着两份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