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黑夜,灵魂也永远不会被黑暗吞噬。”
海天轻轻地点了点头,揽着我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他再次仰头仰望星空,思绪似乎飘回到了过去的岁月:“我家老房子也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小时候,祖父和父母也经常带着我在那里看星星。我们姑苏区没有二层以上的建筑,视野也算开阔。那时,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仰头望着璀璨的星空,听父亲告诉那些星星的名字,听母亲讲星座的古老传说,听祖父吟诵那些关于星星的古诗词,不知不觉就入了迷,每次都是在温柔的星光下,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听着那些优美的传说和诗句进入梦乡,梦里似乎都闪烁着星光。”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曾经是父母抱着我看星星,如今,变成我拥着父母仰望星空了。”
听到海天最后那句话,我的心猛地一颤,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几分。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如一把温柔的钥匙,打开了我内心深处那扇最柔软的门。我深知,这不经意间的表述,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情感的流露。这两个“父母”背后,承载着他截然不同却同样深厚的成长岁月。他如此自然地将我们融入那温暖的往昔,毫无分别,这让我再次真切地感受到,在他心里,我们早已和他的亲生父母别无二致。那种被全然信任、全然当作家人的感动,就如海天那火炉般的怀抱散发出来的纯粹的炽热,让我浑身都暖了起来,满心都是幸福与欣慰。我仰头望向星空,试图将这份感动藏进那片浩瀚里,可眼眶中的温热却不受控制。星光在泪水的折射下,变得模糊不清,一颗颗晕成了暖黄的光斑,就像我此刻满溢心间、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朦胧又美好。
海天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震动,他的声音轻柔,仿佛带着我也走进了那段旧时光:“后来,等我长大一些的时候,父亲跟我讲起一件发生在这星空下天井里的往事。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也是这样一个秋季的夜晚,一群戴着红袖标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撞开家门,粗暴地将祖父和父亲捆绑起来,拖拽到天井中那棵饱经百年沧桑的梧桐树下。他们扯着嗓子,恶狠狠地要求祖父和父亲交出所有被他们定义为宣扬‘封建主义’、美化‘帝国主义’的藏书。其实,祖父和父亲早就会料到有这一天,在那场动荡岁月开始的前一年,他们就暗中将所有藏书转移到梧桐树下那间隐蔽至极的地下仓房,而后对外宣称书已经卖掉或者烧毁了。为了把戏做足,父亲多次费力地背着大箱子进进出出,刻意让旁人看到,做出一副卖书的样子。又在天井中生火,烧得浓烟滚滚,实际上,被火焰吞噬的不过是祖父和父亲平日里废弃不用的字画。因此,在动荡开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那些人虽然屡次气势汹汹地闯入搜查,却始终一无所获。然而,家族的背景以及母亲曾在海外居住的经历,像一块甩不掉的‘心病’,让他们始终心存怀疑。于是,为了彻底铲除所谓的‘余孽’,获取更多他们眼中革命的‘丰硕成果’,那个晚上,他们再次闯进我家,妄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迫使祖父和父母就范,但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祖父和父母都如同那棵古老的梧桐树一般,坚定不移,一口咬定藏书早已被卖掉、烧掉,绝口不提藏书的真正下落。他们坚定的态度,最终竟让那些人动摇了,渐渐相信了这番说辞,不再追问藏书的事了。
“然而,那些人犹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哪肯轻易罢休。他们围着祖父,像一群聒噪的乌鸦,开始了新一轮的发难。他们扯着尖锐的嗓子,质问祖父为什么非得守着毛笔写字,为什么顽固地拒绝简体字和白话文,仿佛祖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在他们眼中,祖父的坚持,是对封建主义的顽固捍卫,是对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深深留恋,是对这场‘革命浪潮’的公然挑衅。他们疯狂地叫嚣着,这样的‘封建余孽’,在这浩浩荡荡的时代变革中,绝无生存的余地,若不彻底改变思想与行为,等待祖父的,唯有被时代无情碾碎的命运。在一番声嘶力竭的‘思想教育’后,他们迫不及待地付诸行动,将一支钢笔强硬地塞到祖父手中,恶狠狠地命令他用简体字写白话文,妄图用这种方式,彻底摧毁祖父坚守一生的精神堡垒。祖父却始终笔直地站在那里,宛如身后那棵历经百年风雨仍屹立不倒的老梧桐,目光中满是不容侵犯的威严。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我不会写简体字,也用不惯这钢笔,连怎么执笔都不知道。我都八十多岁了,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没道理到了现在还要去学这些。’然后,祖父缓缓抬起头,用那布满皱纹的手缓缓指向夜空。此刻,星光璀璨,浩瀚的宇宙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永恒的奥秘。祖父凝视着那些闪烁的星辰,眼神中满是坚定与从容:‘你们看那些星星,每一颗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按照既定的轨迹,安静而坚定地散发着光芒。一旦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就会成为转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在茫茫宇宙。我也是如此,八十多年了,经历了无数的朝代更迭、战乱纷争,什么风浪没见过,可我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本心。你们若非要改变我,那我宁愿像流星一样,在光芒中消逝,也绝不会放弃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祖父的声音苍老而坚定,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正气,那只手依然坚定地指向夜空,没有一丝颤抖。说来也怪,那只如干枯老树上的枝丫,仿佛承载世间所有沧桑的手,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魔力,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仰起头望向那片浩瀚星空。谁也没想到,就在众人仰头的瞬间,真的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璀璨的尾巴,像是天神挥舞的火鞭,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发出一道刺目的光芒,如闪电般撕裂了漆黑的夜幕。那光芒夺目至极,不仅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夜空,更似一道利刃,将黑暗劈出一道口子,让那短暂却震撼人心的光明,直直地照进每个人的心底。流星的速度极快,在众人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奇景时,便飞速坠落,光芒越来越弱,直至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连一丝踪迹都难以寻觅,但那划过天际的不屈的光芒,却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目击者的灵魂深处。那些人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星消逝的方向,眼神中满是震惊与茫然。然后,他们的目光缓缓从那片依然寂静的夜空移回,落在祖父依然挺直的身躯上,落在那张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的脸上。那道道岁月刻下的皱纹深刻而凝重,可那眼神,却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不容侵犯的坚定,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他绝不屈服的决心。一时间,整个天井被死寂笼罩,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震撼的氛围中,再没有人敢上前逼迫、质问祖父。唯有那片浩瀚星空,依旧闪烁着永恒的光芒,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切,见证着一个老人对信念的坚守,和这世间不容亵渎的尊严。”
我的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对这位“世纪老人”深深的敬重。我亲身经历过那个荒诞的时代,在人伦颠倒、是非混淆的浪潮里,太多正直善良的人,因恐惧、因无奈,在威逼利诱下选择了妥协。大多数人在高压下,放弃了坚守多年的信仰,随波逐流;有的人甚至为了自保,不惜出卖灵魂,诬陷他人。那些曾经的温暖与正义,在时代的狂风中摇摇欲坠,人性的丑恶却被无限放大,令人痛心疾首。而海天的祖父,这位饱经磨难的老人,却在那个知识被践踏、文化被摧毁的年代,始终坚守着士大夫的气节,捍卫着古汉语和古文化的传统,从没有过一丝动摇。当汹涌的“潮流”将一切美好淹没,他却以孱弱之躯,为传统文化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坚守,什么叫做对信仰的忠诚。这份坚守,穿越了岁月的沧桑,历经了生活的苦难,却愈发纯粹,愈发震撼人心。想到这儿,我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老人敬意愈发浓烈。他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星子,在黑暗的时代里,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为陷入迷茫的人照亮前进的方向。
“海天,他们就这样放过了你们一家人?”我轻声试探。尽管时过境迁,我已知这一家人最终平安,可内心深处仍盼着这场荒诞闹剧能有个人性化的结局。
海天缓缓摇头,脸色瞬间凝重,仿佛被往昔的阴霾笼罩:“这般大动干戈,却一无所获,他们怎会轻易善罢甘休?在祖父那里碰了壁之后,他们又将矛头指向了父亲。那时父亲不过二十五岁,正是满怀热血与理想的年纪。他们质问父亲,为何在学校、在街道,都坚决拒绝为那场史无前例的‘变革’绘制宣传画、书写标语。他们强硬地宣称,不接受这所谓‘光荣任务’,就是公然与革命唱反调。还冷酷地威胁,如果父亲再不就范,他和祖父都得承受最残酷的惩罚。您也知道,那个疯狂的年代,最严厉的惩罚意味着什么,可父亲和祖父一样,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倔强。面对这样的威胁,他的脸上毫无惧色,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他挺直脊梁,义正辞严地说:‘我的画笔,只听从我内心的指引,去勾勒世间的美好,去记录人间的真情,去抒发灵魂的呐喊,绝不会去给你们粉饰太平,歌功颂德!’这句话瞬间激怒了那些狂热的‘革命小将’。他们双眼通红,面目狰狞,疯狂地嘶吼着:“这小子太不识好歹了!今天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往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嘴硬!”说罢,他们凶神恶煞地解下腰间皮带,如饿狼扑食般,狠狠地抽向被牢牢捆绑、毫无反抗之力的父亲。皮带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落在父亲背上。不过片刻,父亲的衣衫就被鲜血浸透,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在皮肤上绽开,鲜血顺着脊背汩汩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可即便遭受如此剧痛,父亲依然紧紧咬着牙,任每一块肌肉都因疼痛而紧绷,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硬是没发出一声示弱的喊叫和呻吟。一旁的祖父早已泪流满面,但泪光中又闪烁着欣慰的光芒,他颤抖着嘴唇,低声呢喃着:‘好样的,一白,不愧是我们章家的子孙!’”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好似被一只铁钳死死夹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身体也微微颤抖着,好似置身于冰窖之中,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可这冷意并非来自秋夜的凉风,而是听闻海天父亲苦难时,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惊痛与怜惜。海天似乎察觉到我的颤抖,把我拥得更紧,那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有力而又温存地包裹住我的双手,热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带着安抚的力量,使我渐渐平静下来。稍作停顿后,他再度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沉稳,可在这平静之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湖面下暗涌的涟漪:
“祖父声音很低,可话语还是被身旁一名‘小将’捕捉到了。这个年轻人,和周围那七八位一样,都是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其中不少还在读高中甚至初中,以往和我们家相处也算和睦。但此刻,他们脸上满是被‘革命风暴’席卷后的狂热,眼神里透着一种陌生的激进与偏执。今晚这一番折腾下来,连一个所谓的‘顽固分子’都没能改造,他们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烦躁。如今又听到祖父这般‘冥顽不灵’的言论,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只见那名‘小将’‘刷’地一下扯下腰间皮带,脸上的表情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格外狰狞。他恶狠狠地冲祖父叫嚷道:‘好啊,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我就先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老封建,看看你这把老骨头能挨得了几皮带,看看你们章家人到底有多硬气!’话音刚落,他就高高扬起皮带,皮带在浓稠的夜色里被星光映出一道冷硬的轮廓,眼看就要重重地抽在年迈体弱的祖父身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那怀有五个多月身孕的母亲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紧紧地护在祖父身前,用尽全力厉声喝道:‘你们要是想动我父亲,就先从我们娘俩的尸体上踏过去!’”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海天,仿佛要用自己的身躯为他抵挡那即将抽下的皮带。海天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举动。不过刹那间,他那深邃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恍然与感动,像是被我这近乎本能的举动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我紧护着他的手臂上,而后抬起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我的手臂,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情绪:“爸,别担心,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听到海天的话,我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眼前的他早已长大成人,不再是那个还未出世、面临危险的小生命。我缓缓松开紧紧箍着他的手臂,动作迟缓而僵硬,像是从一场可怕的梦魇中挣脱。可就在松手的瞬间,一种揪心般的痛楚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狠狠拉扯着。我怎么也没想到,身旁这个高大健壮的青年,在母亲腹中时,竟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磨难与生死考验,差一点就与这个世界失之交臂。海天似乎察觉到了我内心的波澜,他冲着我安抚地笑了笑,再次轻轻握住我的双手,将它们包裹进他温暖而宽大的掌心。随后,他微微仰头,目光投向那片浩瀚无垠的星空,又开始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