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他的背影如同一棵苍松般挺拔坚毅,脚步沉稳且自信,不一会儿便顺利通过安检,融入到熙攘的人流中,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只留下我和婉清在原地,久久伫立,目光仍停留在他消失的方向,心中满是牵挂与不舍,那渐行渐远的脚步,仿佛一下下敲在我们的心尖上。
离开机场后,面包车又把我们送回北大东门。我和婉清如同被抽去了精气神的木偶,沿着熟悉的未名湖,一步一步地向着竹吟居挪去。没了海天在身边的欢声笑语,没了他那高大身影的陪伴,燕园的景致似乎都失去了颜色。平日里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此刻看来竟有些灰暗无光;湖边随风摇曳的垂柳,也像是在无声地叹息;就连那穿梭在林间的鸟鸣,听起来都格外的孤寂落寞。我和婉清低垂着头,失魂落魄地走着,彼此间没有了交谈的兴致,满心都是对儿子的牵挂与不舍。
在湖畔,我们意外地碰到了严家炎主任,他也是要回家,正好与我们顺路。看到我们这副蔫头耷脑的模样,他不禁笑着打趣道:“哟,这才刚和孩子分开多久啊?海天坐的飞机怕是还没飞出北京市呢吧。照你们这状态,接下来一个月可怎么熬过去啊?”说着,他又体贴地告知我们,这趟航班大概晚上七点能到巴黎,乐黛云到时候会在机场给系里打电话报平安。这个电话会直接打到他家里。如果我们想听听海天的声音,到时候可以去他家,还可以和海天说上两句话,不过时间不能太长,毕竟是国际长途,还得给系里省点钱。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婉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婉清一把拽住严主任的手:“严老……严主任,此话当真?”见严主任笑着点了点头,她顿时激动得跳了起来,随后一把抓住我的肩头,使劲儿地摇晃着我的身子,兴奋地喊着:“老头子,听到没有?咱又可以听到海天的声音了!太好了!太好了!”那声音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些沙哑,却饱含着无尽的喜悦与兴奋。
“行了行了,老伴儿!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摇散架子了!”我连忙用力掰开她的手,笑着埋怨道,“你看看你,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蹦那么高。就不怕把脚腕儿再给崴折了?到时候,可没人像海天那样给你做饭了。”
“怕啥呀!瞅您这胆儿小的,海天这不眼瞅着还有一个月就回来了嘛。大不了天天吃食堂,能把咱咋地?权当换换口味儿了。”婉清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严主任说道:“严主任,我可跟您说,您可真是咱老两口的大救星啊!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我们!你可不知道,海天这孩子自从进了北大,除了刚入学那半个月,剩下这大半年我们这老两口就没有一天不和他见面的,天天住一块儿也有半年多了,这冷不丁一走,可把我这心给揪得哟!这下好了,有盼头了。我这心里啊,这会儿瞅您,简直就是哪儿哪儿都顺眼,怎么瞧怎么觉着您这人真是好到家了。哎哟喂,您说您咋就这么会办事儿呢?”
严主任的眼睛不禁眯成了一条缝,肩膀也跟着轻轻抖动起来,那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仿佛是听到了世间最有趣的笑话。他抬起手,用食指指着婉清,笑着说道:“好到家了谈不上,您呐,以后别天天跟防贼似的瞅着我就行了!”
一句话说得婉清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头也不好意思地垂了下来。严主任适可而止地止住了玩笑,又将身子转向我,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微微叹了口气,感慨道:“老苏啊,你瞧瞧,就这一个小小的来电预告,电话还没打来呢,就能给您老两口带来这么大的慰藉。这儿子啊,在你们心里的魔力可真是不小啊。”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羡慕,继而又添了几分怅望与失落,嘴角那抹微笑,在祝福之下,也隐藏着些许无奈的感慨,仿佛岁月沉淀下的遗憾正在心底缓缓蔓延。我和婉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严主任的情绪变化,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瞬间明白了他内心的复杂情感。我们俩默契地将话题岔开,谈论起院系里那些或有趣、或琐碎的见闻轶事,慢慢地陪着严主任朝着镜春园的方向踱步而去。
不知不觉中,我们便来到那声名远扬的红莲池畔。那一片池塘里,荷叶才刚刚从水面探出头,嫩绿嫩绿的,宛如一个个小巧的玉盘,稀稀疏疏地分布在水面上。有的荷叶还打着卷儿,像是在沉睡中不愿醒来的孩子,紧紧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只在边缘处露出一点淡淡的绿意,羞涩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偶尔有几滴晶莹的水珠在荷叶上滚动,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像是给这片尚未繁茂的荷塘增添了几分灵动的气息。沿着池边的小径绕行,那片熟悉的竹林已在眼前若隐若现,正当我们停下脚步,准备与严主任在此道别时,一声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宛如一只小鸟,从池塘的对岸直直地飞了过来,撞进了我们的耳中:“吕晓明,怎么回事?你怎么总对海天怀着这么大的敌意?该不是又嫉妒人家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瞬间打破了周遭的宁静,让我们三人的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滞。我的心咯噔一下,是王丽丽!虽说只与她打过一次交道,可她的嗓音却深深烙印在了我的心间。怎么回事?她又和吕晓明在一块儿,而且还提及了海天,甚至谈到了“敌意”与“嫉妒”这种敏感的词汇。莫非这又是一场针对海天的阴谋在悄然酝酿?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严主任一眼,从他那凝重的神情中不难看出,他显然也猜到了说话者的身份,脸色随之阴沉了下来。婉清虽不清楚这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从王丽丽的话语中,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海天浓浓的敌意,刹那间,她的脸上像是覆盖了一层严霜,眼神中满是担忧与警惕。我们三人就像心有灵犀一般,默契地同时放轻了脚步,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绕到池塘的另一边,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一块高大的太湖石之后,透过石头的缝隙与孔洞向外张望。
果然,吕晓明和王丽丽就坐在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王丽丽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草地上,双眼紧紧地盯着吕晓明,脸上满是质问的神色,那眼神仿佛要在吕晓明身上灼出两个洞来。而吕晓明则像是一只慵懒却又暗藏桀骜的猫,整个人向后仰躺,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一条腿伸直随意地搁在草地上,另一条腿微微弯曲,脚尖漫不经心地轻点着草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打着某种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节拍。他的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充满不屑的弧度,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丝嘲讽的轻笑,眼睛里闪烁着不服、不愤与不屑交织的光芒,犹如暗夜里的磷火,幽深得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只见他轻哼了一声,那声音从鼻腔中挤出,带着浓浓的不以为然:“丽丽,别在这儿装蒜了,你敢说你心里就不嫉妒章海天?也怪了,你说说这好事怎么就都像被施了咒似的,一股脑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回回考试,他都跟开了挂似的稳居榜首,科科成绩都一骑绝尘,轻轻松松就能把咱们甩出好几十分。咱系里那些个老师、领导,眼睛里就跟长了钩子似的,全都围着他转,把他当成稀世珍宝一样捧在手心里。现代文学课他就少上那么一节,堂堂中文系严大主任居然亲自给他补课,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要放在咱身上,缺十节八节课都不会有一个老师过问的。这还不算完,出了咱系,走到哪儿他不是吃得开?历史系、哲学系、英语系、西语系,到处都有他的人脉和关系,那些系主任和老师们,见到他比见到自己系里的亲学生还亲,就连那些外教和留学生们,都跟他亲得什么似的,整天混在一块儿。还有那篮球赛,他一上场,那些女孩子就跟打了兴奋剂似的,尖叫声都能把房顶冲破,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哪个大名星呢!这也就罢了,后来他居然认了苏文老师这么个学术大腕当爹,这下可好,不仅假期和他那个干妈偷偷摸摸地学两门外语,且在学术圈子里更混得风生水起了。整个北大,谁不知道苏文老师的分量?就因为这层关系,那些老师、教授、权威、领导,哪个不是看在苏老师的面子上,对他高看一眼?现在啊,他是要学术资源有学术资源,要人脉资源有人脉资源,简直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说这次吧,乐黛云老师的比较文学研究所,那选拔门槛高得能把人绊倒,多少助教、讲师挤破了脑袋都进不去。可他呢?一个区区大一的学生,不但堂而皇之地迈了进去,还被乐老师亲自带着出国。他就算是有点真本事,可要说这里面没有他爹在背后帮忙疏通关系,你信吗?反正我是打死都不信。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好事,凭什么都让他章海天给占了?怎么也得给咱们匀点儿吧。咱中文系和北大这帮领导、老师们,眼睛里就只看得见那些有背景、有关系的,一个个都他妈的太势力了!”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也微微凸起,双手在空中无序地挥舞着,像是要把这满腔的嫉妒与怨恨全都通过这挥舞的动作宣泄出去,每一下挥动都带着他的不满,似乎这样就能把海天所拥有的一切抢夺过来,让自己也站在那令人瞩目的巅峰。
我的怒火自心底瞬间腾起,一路直冲天灵盖,太阳穴处血脉偾张,突突跳动不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便会崩碎。吕晓明那字字如淬毒的恶语,化作一柄柄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我的心房,每一下都疼得钻心刺骨。上学期期中他们污蔑海天、联名上告的行径尚历历在目,如今竟又这般丧心病狂地颠倒黑白,刹那间,愤怒如同汹涌的潮水在胸腔内剧烈翻涌,铺天盖地,几乎要将我整个儿吞噬。我胸膛急剧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粗重得仿若拉动破旧的风箱,双眼死死地锁住吕晓明的所在之处,心底竟涌起一股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他狠狠掐死的强烈冲动。婉清原本温婉秀丽的面容此刻已被愤怒扭曲得近乎狰狞,双眼瞪得滚圆,仿佛能喷射出灼灼烈焰。她的双唇不停颤抖,两只手死死地揪住胸口的衣襟,身体微微前倾,恰似一只被彻底激怒、蓄势待发的母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喷薄欲出的怒火,对海天深沉的疼爱与此刻汹涌的愤怒相互交融,令她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护犊之威。严主任向来沉稳持重的面庞此刻也阴沉得仿若能拧出水来,双眉紧皱,目光犹如两把火炬,直直地射向吕晓明,额头上青筋隐现,微微跳动。他双手背在身后,手指不停地交错、松开,多年的相处让我深知,那是他内心极度愤怒的鲜明表征。只见他向前迈出一步,然而那脚步却在半空中戛然而止,继而硬生生地收了回去。他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喉结上下剧烈滚动,显然是在拼尽全力压抑着即将如火山喷发般的怒吼。片刻后,他轻轻地朝着我们摇了摇头,眼神中透露出让我们暂且按捺住怒火的意思。我和婉清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满腔的愤怒,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草地上席地而坐的两个身影。
吕晓明和王丽丽却宛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般,对不远处隐藏着的我们毫无察觉,依旧自顾自地继续着那番不堪的谈话。王丽丽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种深深的厌恶之色,想来她内心也觉得吕晓明的话实在是荒谬至极且不堪入耳。她不禁提高了声调,声音中甚至带上一点愤怒与谴责:“吕晓明,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好好想一想,你说出这些诋毁的话,难道就不觉得亏心吗?章海天所取得的哪一项成绩不是凭借着他自己实实在在的本事?哪有半分是靠你口中所谓的投机取巧得来的?你要是真有本事,你也像他一样回回考试独占鳌头,把众人远远地甩在身后;你也在篮球场上力挽狂澜,用一个漂亮的单臂扣篮带领中文系篮球队在绝境中奋起反击,最终夺得冠军奖杯;你也在各大报刊杂志发表上百篇文章,让作家班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作家们都对你另眼相看、啧啧称赞;你也能利用一个假期的时间就熟练掌握两门外语,开学伊始便能流畅地阅读外文名著,还能与外教毫无障碍地交流对话;你也能让中文系的老师们争前恐后地想要将你纳入门下,甚至为了你而暗暗较劲、互不相让;最后,你也能让苏文教授心甘情愿地认你做儿子,全心全意地对你悉心栽培,使你得以拥有那些令人艳羡的学术资源和广泛的人脉关系。你扪心自问,你有这样的本事吗?既然没有,那你就别在这里对海天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说到这里,王丽丽顿了顿,神情稍缓,语气也变得有些低沉:“是,我承认我以前的确嫉妒过海天,可如今我算是彻底看明白了。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与出众的才华,再加上他付出的那份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勤奋刻苦的努力,我就算是坐着火箭拼命追赶也赶不上。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他呢?我们和他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就如同火柴永远也不会去嫉妒太阳比它明亮耀眼一样,我们嫉妒海天纯粹是毫无意义的自寻烦恼。倒不如像严主任之前教导的那样,彻底地摒弃嫉妒之心,把海天当作榜样,拼尽全力去学习、去追赶。哪怕最终追不上他的脚步,但只要能离他近一些,也是好的。倒是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整个人都被嫉妒折磨疯了。平日里对海天明面上笑脸相迎,可暗地里却总是鸡蛋里挑骨头,各种找茬儿。我实话告诉你,别以